那只落在冰上的蝴蝶

不记得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就那样突兀地,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像是被遗落在了什么地方。像一件旧物,被岁月的尘埃轻轻覆盖,连自己都忘了来路。

于是,我又开始贪恋起黄昏的漫步与深夜的静读。看那暮色四合时,天边泼洒开的橘色云霞,竟绚烂得如同破晓的朝阳,只是方向相反,一个迎来,一个送往。我常在那样沉甸甸的暮霭里,独自彳亍,听市声渐远,觉一身清寂,仿佛从这喧腾的人世暂时抽离了出来,觅得片刻的忘我。更爱在万籁俱寂的夜里,翻几页无用的闲书,灯影幢幢,竟有几分古卷青灯的意味,字里行间,恍然度过了别人的,也是自己的百样人生。我自个儿心里明白,我这是在一点一点地,把走散了的自己,重新寻回来。

人到中年,便如这过了正午的太阳,眼见着斜了下去。也像这黄昏,辉煌是有的,却只是短短的一瞬,紧接着,便是漫漫长夜。人生当真若一场大梦,我们揣着今日的困顿与明日的渺茫,在这丰厚而又沉重的光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那个失落的自己。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山河依旧,风物常新,变的只是我们这些仓皇的过客,在无声无息里,便老了容颜。那么多的过往,来不及细想;那么多的故事,断了篇章;还有那么多的人,来不及好好地道别,或是,好好地再爱一场。

童年的影子,却还在故乡的旧梦里活蹦乱跳。那些熟悉的田埂、老树、斑驳的屋墙,还有那些风烛残年、却像神话里的土地公公一般守着村庄的老人,他们和他们口中的往事,便成了我余生里,最鲜亮、最温存的陪伴。

欲望的花,总是一路开着,没有尽头。永远有忙不完的活计,赚不够的银钱,争不尽的虚名。人们像是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谁也不敢停步,仿佛生命的价值,便系在这几样东西上了。

我常常无端地想起那个叫“曌”的湖。有时竟疑心,自己是不是早在九岁那年,为了捞起那张被风卷进冰湖的奖状,便跟着跌了进去,再也没能出来?那哪里是一张纸呢,分明是水中的月,镜中的花,在明澈的冰面上,漾着虚幻的光。它轻飘飘的,却仿佛载着我生命的全部重量——一种空茫的、无着的重量。许多年了,这种空茫,依旧像一条走不到头的隧道,我立在黑暗的中央,四下张望,总盼着能寻到一丝微光,好像只有走出去,才能证实我这躯壳里,还住着一个实在的灵魂。

黑暗有时也如诗,梦有多绵长,诗便有多悠远。于是,一些美好被遗落了,一些淳朴成了回不去的远方。唯有那张奖状,还静静地浮在记忆的冰面上,庄严得像一只玉琢的蝶,通体澄澈,玲珑剔透。

也会想起黄昏时,故乡屋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外爷坐在灶膛前,不紧不慢地往里添着柴火,手里拉着呼呼作响的风匣。跳动的火苗,把他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映得通红,那些斑点,竟像一个个顽皮的小精灵,在他雪白的长须上打秋千。这些年在南方,每每见到垂着长长气根的大榕树,我便想起外爷。他的胡须,像榕树的气根一样飘逸;他佝偻的身躯,曾像榕树的树冠一样,给我撑起过一片浓荫,一份坚韧的依靠。外爷的身影,仿佛永远定格在了那个锅灶门前。他一下一下地推拉着风匣,灶膛里的枯枝败叶,便在那一呼一吸间,痛快地燃烧殆尽,完成了作为柴禾最后的使命。土墙上挂着一盏用玻璃药瓶改成的煤油灯,豆大的光晕,在湿热的水汽里显得分外温柔朦胧。真是华灯如豆,满室生春。母亲总是把盛好的第一碗饭,双手递给外爷。我们这群孩子,便围着一锅热气和一碟萝卜丝,开始一天里最正式的晚餐。寒风打着呼哨,从用高粱秆塞着的窗户洞里钻进来,窸窸窣窣的,和我们“吧唧吧唧”的吃饭声混在一处,成了童年里最朴素、最有趣的乐章。晚饭后,要等母亲刷锅、洗碗、喂猪、饮羊,一应家务收拾妥帖,我们才能跟着她回屋睡觉。而这等待的间隙,便是外爷的故事时间。他的故事,像他的胡子一样多,也一样长。故事里总有个勤劳勇敢的憨厚少年,不是上山砍柴救了受伤的老虎,便是下河放牛遇见了下凡的仙女,总归,都在外爷那句“从此以后”里,过上了美满的生活。

也想起每个周末,父亲骑着他那辆老旧的自行车,风尘仆仆地归来。车把上,总是挂着时鲜的瓜果蔬菜,还有我们馋了许久的大块薄荷糖。更想起那些年,邻里间端着碗筷串门的亲热,亲戚间互相帮衬着盖房收麦的情谊。那些长在故事里的、简简单单的幸福,怎么一转眼,就已是物换星移,人物两非了呢?

生命是何其的短促,像一抹涂在天边的晚霞,刚刚还绚丽着,转眼便被夜色吞没。我的亲人们,便像是完成了各自的使命,在一个个看似寻常的黄昏,倏然而逝。任你有万千不舍,也拗不过命运的安排。他们就这样,一一沉入了时光的河流,只在我的无边思念里,随波荡漾。

我总痴想着,故乡与此刻我脚下的土地,能一直血脉相连。我生命里那些顶重要的人,不必再经受离散之苦,不必再跋山涉水,便能一直相伴左右,守着寻常的、平安的岁月。

年复一年,时光流淌得悄无声息。风里飘零的落花,是每个季节里最真实不过的注脚。岁月渐渐老了,日子却盼它依旧简单。生命的繁华落尽,方才明白,最踏实的热闹,原来是那粗茶淡饭里的温情。多少往事,终究碾作尘烟,随风散了。这一生,就这么曲曲折折地走来,涉过万水千山,历经坎坷磨难,末了,大抵都要在这沉寂的流光里,归于一种淡淡的、平平的滋味。

记得小时候,父亲养过一只小白鸽。怕它飞走了不认得回家,便剪了它的翅膀。它混在鸡群里啄食,还常常被那些势利的鸡驱赶、啄咬。那份无端的羞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我懵懂的心上,烫下了一个鲜红的“贱”字。来不及哭泣,也来不及舔舐伤口,便被时光的大手推搡着,一路向前。那些从它身上剪下的、洁白的羽毛,粘着些看不见的血丝,一片一片,从我指缝间滑落……我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又把一部分的自己,给丢了呢?

恍惚觉得,这一生,都像是在追逐那张被风挟持而去的奖状。一纸空文,却是一段伤逝;一朵镜花,却是一句谶语。它承载着前世的某种因果与约定,让生命在得与失之间,显出几分韧性与厚度。我们风雨兼程,在得失的天平上竭力平衡,而那个想象中的圆满,却仿佛永远在前方,无法抵达。

于是,我看见了滚滚红尘里,那些奔波着的、最初的赤子之心,是如何在与成败得失的博弈中,渐渐走样、背离。时光兀自流淌,不动声色;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我一直在找寻自己,自己却总像在与我捉迷藏,背道而驰。那些同奖状长得一模一样的标签,像无数只妖娆的蝴蝶,翕动着光彩流丽的翅膀,立在湖心的冰面上,那是我望眼欲穿的、遥遥无期的希望……

或许有一天,我终于能停下这无尽的追逐,自己也化作那样一只蝴蝶,安然地,落于冰上。不再飞舞,只是静静地,与那片空明,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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