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老家吉象庄有一位叫如意的老人,他住在跟我家祖屋所在的老巷子平行的另一条巷子里。我不知道如意年轻时是否非常健壮,反正庄里人说到他时都是叫他的化名——大腿。
在吉象庄,说到某人时,总是非常习惯叫人家化名的,甚至迷信地说有化名的人,养猪才快大。其实化名本身就是用来叫的,况且有些化名还是父母在孩子幼儿时为了孩子好带,专门起的凶名或贱名,比如狗帽、烂狗命、狗剩、丑丑、凶凶什么的,都是喻意孩子像狗一样烂贱,跟狗一样吃什么都无病无灾地长大。
论辈份,我要叫如意作伯伯。如果不是因为离开吉象庄十多年后在县城与他有过邻居之缘,我也许不会写下这些文字。毕竟之前我所关于他的所见所闻,也确实不能让人觉得有什么稀奇。
小时候,我在巷子里跟伙伴们玩,隔上一段时日就会看见如意穿戴整齐地从巷子里进出。晴天,他会戴个礼帽,穿着雪白的衬衫,黑色的裤子,新的凉鞋,戴着手表,很绅士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那时的他,已经是近六旬的人了。他每次从我们身旁走过,不是要出远门就是出远门回来的样子。
记忆里,他好像就从来没务过农,比脱产干部还要脱产。在庄里,很多外出工作的国家干部在穿戴上也没他整齐干净。听大人们说,如意其实压根儿就没工作,也不领国家工资。只不过有过一段可以在很多同龄人或下一代人面前自豪的经历,那就是当过抗美援朝志愿军。
有人说,如意根本就没去到朝鲜,到长沙时,仗就打完了。志愿军补充兵只好各自回乡,该干嘛干嘛。我那时还小,也不知抗美援朝是怎么一回事儿,更不可能多嘴多舌地问他到底去没去到战场。大人的置疑就置疑吧,很多人都不当着他的面置疑,所以似乎也没听到过关于他的辩解。可是我娘告诉我,乡政府可是每年都有人来看望他的,并送给他一些衣物米面。
如意每天穿戴整齐,不务农,他到底靠什么维持生计呢?有人说他靠收些地租和算命来生活。听大人们讲,土地承包到户时,他家的人口较多,分得了不少田地,后来没落了,因为他所在的生产队已分开的田地是永久不变的,人口减少后土地也没有相应地调整,所以他的田地比较多。
他有两个儿子,我见过。大儿子化名叫狗哈,长一头齐肩的长发,每天见人总是很诡秘地笑,游手好闲,在庄里居住的时日里,没见他务过正业。二儿子叫狗烂,我小时候也没见过几回他。据说去向人学武术去了,拳脚很了得,十几人近他不得。不过我从未见识过,后来在他身上发生的事证明,他会武功不是虚传。他当时在乡亲们眼里,也是没务正业的。
在吉象庄乡亲们的眼里,只有从事农耕或商业或读书,然后娶妻生子不嫖不赌不抽,安心过日子,才称得上务正业。
如意的两儿子不治生产,他本人肯定有生活来源的门道。他会算命的事,在我十岁那年的七月半,人称的“鬼节”的晚上,就见过他在一户乡亲的家里“下阴”(也就是下阴间),我们当地管中元节下阴间叫“下桃源洞”。我是挤在大人的腿缝间耳闻目睹了几乎整个过程。那情形,也由不得目击者不半信半疑。但大人们说他灵验,因为托他所问的鬼神和祖宗之事,答案都是让人满意的。
如意的老婆我没见过,庄里很多人也没见过。到底是死了还是改嫁了,很多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做孩子的,也不便多问。但是如意肯定是娶过老婆的,不然他的两个儿子从哪儿来?
我只记得我十二岁以前,如意家只有他和他的两个儿子。他的两个儿子大我十几岁。狗哈是很少回吉象庄的,也不知他在外头做些什么勾当,怎么混日子,反正庄里人见他,和见鬼的几率差不多。我十二岁时见过他一面,就直到现在也没有再见过。是死是活,连如意都不知晓,总之,这个人在人间蒸发了似的,失踪十几年了。哪怕是他家最关键的时候——狗烂被枪毙,也没见他露过脸。
狗烂倒是正经安生地过过一段日子。讲到他时,我需要写写我爹。
我爹是个很憨厚的,目不识丁的农民,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当农夫和樵夫;为换取点微薄的工钱补贴家用,农忙时,我爹会连人带牛一起给人耕田犁地。狗烂在我念初中的那年,走桃花运,带回了个女子做老婆,两三年间,他老婆竟然很争气地为他生了两个儿子。狗烂在那几年很用心于农事,几乎不出远门。一身的武艺也从未显露过。老婆孩子热炕头,是拴住男人心的桩石。狗烂和妻子在村里耕田种地,一改往日未成家时不沾家的习惯。
当了爹的人,在乡亲们眼里,也就多了份成熟和牢靠。如意看到小儿子当了人父,自己当了爷,也因为香火血脉得以延续而扬眉吐气,心也跟着儿子一样,安心在家看孙子的时间也多起来。
他家没有耕牛,那几年他家春播秋种需要犁地耕田都是找我爹。没有现金支付工钱,就折算回谷子,以实物交付。庄里有几户没耕牛的农户,也是这样支付我爹工钱的,我爹因此也乐意帮狗烂,也信任他。狗烂对我爹也讲信用。那几年里,他都能在秋收完成,稻谷准备进仓前准时挑着谷子到我家叫我爹过秤。那种安心居家过日子的诚实质朴,让我们家老小都刮目相看。
二
假如岁月静好,就不会发生后来震惊我们宜居县的事了。我当然也不愿去写普通百姓一日三餐波平浪静的生活。但是人生和世事有太多变数。时间真的会改变一切,一切的一切。
到底因为什么事呢?我也说不上来,要一五一十地将那件事情的起因发展和结局写清楚,要费太多的篇幅,另外我也确实不知个中的缘由,我想直接写一下梗概和结局。结局是狗烂因短时间内连续杀了邻居母子二人,最后他被枪毙了。
那是公元一九九六年的事。那时我已离开吉象庄,离开宜居县,在远方的一座水边城市读书,庄里发生的事,是寒假回家后才听说的。狗烂杀的是他的屋后的母子。
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呢?竟然要杀人才能解恨。我不知道杀人动机,庄里人也说不清楚。因为平日里似乎就没见过狗烂和邻居吵过。但那都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狗烂趁邻居男主人不在家(或许也认为男主人在家),就冲进邻居家砍人了。女主人被砍,当场一刀毙命,她的十岁左右的儿子见状,吓得边哭边叫边往巷子外跑,跑到巷子口的门楼时,被狗烂追杀上来,从后背猛砍了两刀,人就像被割倒的稻草,无声地倒地了。
乡亲们后来见其惨状,怕吓着来现场围观的大人小孩,就用附近的稻草给惨死的小男孩遮盖住身子。
狗烂杀了人后,知道死罪难逃,倒也平静,他踅回家里就反锁了家门。等待警察来捉拿和邻居男主人来复仇。据庄里人说,狗烂当时在房里备了炸药,计划将邻居男主人炸死,自己也同归于尽的。那天邻居男主人去贩卖鱼苗,天擦黑了才回到家。回到家时,明白妻儿惨死后,狗烂已被警方逮捕归案。
有一个细节我记不起来了,反正当年我是听说过的,十八年过去后,被我遗忘在时光里了。大致经过是这样的,狗烂被警方抓住后,被用手铐铐在警车的车门上,乡派出所的一个民警和一个协警看守,在乡卫生院停车一会儿,结果民警和协警疲乏了,就在车上打起盹来。狗烂就弄开了手铐飞也似的逃跑了。
等民警们反应过来去追时,狗烂是拼命地跑,三米多高的荆棘丛,他一跳就飞越过去了。他学过武艺,追赶他的民警眨眼功夫就被他甩在后面很远了,末了,七拐八弯,人就销声匿迹了。狗烂逃跑后,县里警方几乎倾巢出动搜捕,全市通缉。狗烂没有回家里,逃到后山去了。
吉象庄的人也要协助警方破案,要带路上山,上山搜捕。警犬和警察地毯式搜捕三天三夜。最终在一个灌木丛中将其活捉归案。渎职的民警因此被停职,协警被辞退。狗烂最后被判死刑枪毙掉了。
发生这件惨案,吉象庄臭名远扬,在吉象庄所在的那一条人口极为密集的葫芦垌,很多年轻姑娘听到这个村名都望而却步,更别说嫁到吉象庄来了。
从一定意义上说,狗烂几乎算是开了宜居县连续杀人的先河。之后的一些年里,每隔若干年,宜居县都会不时发生连续杀人的刑事案件。
而狗烂那一大房的人,在时隔十四年后,又发生了一起邻居被杀案件,一死一重伤。他那一大房人,居然连个领工资吃皇粮的人也没有。粗通文墨的人也寥寥无几。他那条巷子的后人,和我这条巷子的后人,在文明程度、生活水平等方面,相差悬殊,使人不得不联想到某种神秘的因果力量。
狗烂在被处决后,如意的心情如何,日子如何度过,我是无从知道了。父子连心,相信一定是伤心难过的。狗烂的妻儿在他杀人之后就惊恐地跑得没影儿了,去了哪里,鬼才知道。后来听说是受到惊吓后,火速跑掉,改嫁了。落脚于哪里,乡亲们没兴趣去打听,因为没利害关系。
如意是经过十多年打探,终于在前些年知道自己原先的儿媳和孙子的下落。她们没走远,改嫁在了宜居县里的富桂镇的水牛村。
狗哈作为狗烂的胞兄,在狗烂杀人之后,一直也没有出现过。如意生了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败坏了吉象庄的村风和名声,使庄里人蒙羞,乡亲们对他教子不严之过表示怨恨,在庄里,乡亲们都怒其不争,不待见他。如意在狗烂被枪决后,就又离开村里,重操旧业去了。
三
人生是由无数个细节组合而成的,我们要在往事中呈现每一个细节,实在有难度。我想用时下大学生非常爱挂在嘴边的“然后”这两个字将故事在时间上连贯起来。
如意在狗烂被处决后过了不知多少年,又回到吉象庄来,那时,国家政策好到已经在乡镇建起了敬老院了,他被乡民政办安排住进了乡里的敬老院,在敬老院里,民政部门几乎养起了住进敬老院的老人。然后不知又过了几年,乡民政办又推荐他到县民政局管辖的县敬老院,他也就因此上县城生活了。每月只需交五十元给敬老院,就可以管吃管住管有人护理。
然后呢,这期间我从镇政府调到县里工作,因单位没有住房,我就在县敬老院院墙外的一户人家租房借以栖身。
如意就在我上下班时遇见了我,从此知道了我的住处,我们成了邻居。
老一辈的人,乡土观念是很重的,也非常认亲。如意在县敬老院住了半年左右,几乎就都知道在宜居县城工作、生活的吉象庄的乡亲的住处。
敬老院的老人,白天除了逛街就是在房间里看电视打牌什么的,他们有的是空闲时间。逛街采买东西,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他们来说,是不常有的事。他们逛街,纯粹是为了看新鲜事物和散心,间或,他们也走亲访友。
如意平时没事时,也爱去在县城生活的跟他年龄相近的吉象庄的乡亲家串门,也不管人家待不待见他。
论住处,我是属于如意的近邻了。庄里有人在县城成为邻居,那是好事。知道我的住处,如意很高兴。他老了,自己或村里有什么事,彼此也有个传话的方便。
有一天夜里,八点钟这样,如意从敬老院出来,敲开了房东的门,上到我租的三楼找我。在我家里坐,认门。我削了水果他也客气地不吃。我家电视坏了,我只好陪他在客厅里聊天。
聊天总得找些话题,不然呆坐着等于下逐客令。我对于鬼神的有无和我们本地农村“下阴”的活动一直半信半疑。有这样一个“下过阴”的伯伯来家造访,正好解惑。于是我就问他关于 “下阴”的真假。
那是对很多人来说,都感觉神秘的一个陌生领域。“下阴”是真的吗?我问。如意说,是真的。我说,但是“下去”回来的人却是什么也不记得呀。这里,会不会与传说中的,每一个魂魄到了奈何桥头时都要被孟婆灌下孟婆汤有关呢?
我记事时,就曾旁听过村里有人“下阴”,下去的人与故去的人对话,故去的人的语气、声调、生活习惯跟活着时无异,然而下去的这个人,是在已故者死去之后才出生的,根本没见闻过已故者的言行和在世时的习惯。这种现象挺让我们费解。
如意说,“下阴”是真的,我曾被人请去“问仙”,要去人家远在湖南或福建的老家查老宅的吉凶或人家先人坟墓的吉凶。那路途遥远,“下阴”后去查访人家阳宅和阴宅的过程其实也是靠“走路”去的,也跟真实地走一个样,感觉是一样累的,来回一趟,累得腰酸背痛,很耗精神,所以会“下阴”的人脸色总是惨白惨白的,没法红润起来。我年轻时精力充沛,还可以受邀去帮人查阳宅或阴宅的吉凶,现在八十岁了,精气神亏了,也就不敢再“下阴间”去了。
我听了半信半疑。怀疑他是否怕人砸了会“下阴”的人的饭碗,而坚持说有阴间和鬼神?
然而“下桃源洞”的事,我娘曾经说过她的亲历。我想娘总不至于要骗我吧。
那是我娘还是大姑娘时的事了,有一年中元节,她村里有个会下“下桃源洞”的老婆婆就经不住她们一帮年轻姑娘的死磨硬缠,嚷嚷着要求带她们下回桃源洞,看一回阴间过年时的盛况。老婆婆拗不过她们,只好就满足她们的好奇。她在我娘坐的椅子前点了柱香,然后给我娘脚踩一把扫帚,给了一把她已施了三十六字口诀的扇子,就叫我娘闭上眼,什么也不用想,这样她就会带我娘下得了桃源洞去了。
我娘照老婆婆的指令行事,安静下来后没多久,嘴里就开始说话了,人开始像个话痨,不停地描述自己“下阴间”的沿途风光,下到阴间第几层楼(实际上是第几层)每一层见到的情景如何,所见到的“人”的样子如何,那些“人”又在忙着什么,她的嘴里都不停地说出来,场景也通过她的叙述而不断变换。在场的男女老少鸦雀无声,跟着她的叙述,都在各自的脑海里呈现出她描绘的那种意象。
阴间,是没有谁的肉体真正去过,去的仅是人的魂魄而已,而且每个“下去”的人回到阳间来后,又不能说出和记起阴间的样子,所以阴间就神秘得无法再神秘了。
相对于阳间的阴间的景象,就全靠“下阴”的人的描述给阳世的人展开自己的想象了。
我娘刚开始描述的场景和阳间是无异的,后来说着说着,就说自己走到一条大道上,那大道两旁全是卖杉木的人,一堆一堆的杉木边,全是面目狰狞吐着长舌的“人”。我娘看到这情景就吓哭了,孤立无援的她停在路中间不敢走了,在场的男女老少看到她惊恐得泪流满面。带我娘“下阴”的老婆婆知道情况不妙了,就叫人勺来半瓢清水,含了一大口水进嘴里后猛地喷向我娘的头和脸。我娘就描述下面卖木头的“人”开始大喊:下雨了!下雨了!快收杉木啊!我娘学完那些人的叫喊声后没过五秒,人就清醒过来了。
老婆婆对我娘和在场的人说,这姑娘走的是一条吊死鬼走的路,所以我喷“法水”召她回来了。我娘神志清醒后还惊魂未定,一脸惨白。她说,她还清晰地记得刚才见到的情景。在场的人听了,也就毛骨悚然。我娘从此就不敢“下阴间”去了。
我将我娘“下桃源洞”的经历跟如意说了。如意说,阴间是真的有的。有些人不肯信,实际上你看,很多楼盘在征地拆迁时,不将无主坟墓妥善处置。楼房盖起来后,不是闹鬼就是不顺,入住者总没有清安的日子过。遇到这种情况,其实是可以处理的,只要烧了纸钱和说明要购买坟地的地契到阴间,就可保安然无恙了。这样做实际上是向阴曹地府的鬼神说清楚,阳世的人是合理合法购买他们的地产,是有偿征用不是强取豪夺。买卖两清的,各不相欠。我听他这么一说,似乎也在理。但他说他会这招神秘的巫术,我将信将疑。
我们聊完这个关于阴间的话题,不知不觉地又过度为聊吉象庄的一些往事。到了十点,如意知趣地提出要回去休息了。我也就不挽留。楼梯有些暗,我搀扶着他,拿着手电照他小心翼翼地下楼梯,出门。
后来,如意没事时又来找过我几次。房东在一楼摆个卖儿童零食和玩具的摊子。一是没空搭理他;二是也担心他步履蹒跚的,不小心上楼时摔着了怎么办。因此,有时我在家,房东也说我不在或加班未回,将他打发了。
实际上,我性喜安静,工作又忙,真的不喜欢工作之余的时间还被人打扰。房东用善意的谎言拒绝,倒是帮了我。
老一辈人的乡土情结,比年轻一代更在乎。我知道如意认亲。然而,人的时间和精力毕竟有限,我真的害怕他跑我这儿跑成路了,没事就来家里串门。那诚然会串去我不少的时间。
我喜欢无事不登三宝殿,喜欢君子之交淡如水。
时间很快就到了这一年的中秋。亲戚送了我几盒月饼。我想到如意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在县城,在敬老院里怕是吃不上月饼的,就在节前的一晚,提了一盒月饼到敬老院里找他。
敬老院的房子共三幢,每幢都是别墅,屋顶的瓦红、蓝、黄,很别致很洋气。我原先以为敬老院的老人是每人一间宿舍,上到二楼进到如意的宿舍才知道,他们是两人共用一间的,有个共用的床头柜,床上挂着蚊帐,休息时蚊帐门一掩,就分别有了各自的天地。
宿舍的电灯瓦数很低,刚一走进屋里,我还不习惯房间的昏暗。隔壁宿舍的门半掩着,飘散过来一股风油精的味道。人老了,身体的零件也逐渐不听使唤了,要用药是常事了。敬老院安排两人一间房,这样也有利于互相照应。
我将月饼放下,说明来意。如意叫我坐。房间里没有椅凳,叫我坐床铺,我没坐,客套几句后就告辞了。
又过了半月的光景,我的侄子因顽皮,爬树时不慎摔下来右手骨折,他的父母外出打工,没办法回来照顾。是我娘带他到县城来就医,住在我家里。我租的房子特窄,一房一厅一厨一卫,娘和侄子就在客厅打地铺。
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带侄子去医院骨科复位包扎固定好后,就找了个熟人介绍的草药医生,用中草药包扎和熬药淋手臂。整个疗程大概要半个月。
娘放下老家的一切事务,全身心照顾我侄子。我上班的时间,她们祖孙俩在家呆得闷了,就到街上遛遛。遛了几次,结果就遇见了也正在逛街的如意了。一番寒喧之后,两人就知道了彼此的住处。娘就邀请如意有空就来家坐坐。
当天晚上,如意就第二次到我家里造访。有娘在,我就可以不陪他说话,由他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他们是同辈人,共同语言特别多。我在厨房里忙着给侄子烧药水,烧好了就端出客厅里给侄子淋手臂。他们两人的闲谈,我也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进了耳朵里。
娘说:“狗哈很多年不见了,不知现在怎样了。”
如意说:“不知道,是死是活都不晓得了。”
“你也不错呀,能在县城住这么好的房子,生活也安定,不用发愁。”娘说。
“惭愧啊,别说了。” 如意说,“说到这,我就非常惭愧。你以为住敬老院很光荣吗?我想我四个儿子,到现在老了,没一个在身边啊。你说惭愧吗?”
“你有四个儿子的?”
“有啊。”
“那我们怎么只知道两个?另外两个呢?”
“大儿子十五岁那年在梧州跟人吵架,被人用锄头挖死了;有一个跟随着他妈改嫁,娶不到老婆,疯掉后掉进水沟里淹死了。”
娘不再继续问这问题,只是深表同情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有四个儿子。那,孩子他妈,是怎么回事就不跟你了呢?”
如意说:“我参加抗美援朝回来后,先是在梧州造船厂工作的,在梧州跟孩子他妈结婚,后来生了这四个儿子后,我因为想家,就不干了,要回吉象庄里来,结果孩子妈不愿回,就离婚了。我只带回了狗哈和狗烂。”
娘又问:“那庄里人说你没有到过朝鲜,只到湖南就回来了,是真的吗?”
“那是人家乱说的,我可是在朝鲜战场打了四年仗的,我所在的排,只剩我和另外三人活着回来。要不然,政府当年怎么可能安排我工作,现在又给我吃住在县敬老院?”
接下来的聊天,我因为在厨房再次烧草药,也没很留意听。再次出到客厅时,娘就跟如意聊到他工资的事了。
“听说你现在每月有两百多元工资的,是吗?”
“有啊,每月两百五。” 如意答道。
“那住这敬老院每月要交多少钱?”
“五十元。不够的是政府包了。”
“那你还是有点钱存下来的嘛。”娘说。
“有,我现在有五千元存下来了,我给袖山帮存的,存折也是交他管。其他人,我信不过。”——袖山是吉象庄的一位小学教师,人很忠厚勤劳。娘和我都觉得如意会托付人。
母亲又说:“那这么久,你知道你的孙子们的下落吗?”
如意说:“知道啊,在富桂镇水牛村。我存这点钱,就是想孙子有一天回到我身边。我将这些钱留给他。我千方百计地也想找见孙子,起码要带回一个呀。”
“孙子他妈会给你带走孩子吗?”
“不知道啊。我担心的也是这个。我在想,等孙子稍大点了,会想问题了,懂得追本溯源,来找回我,或者我叫人把孙子悄悄带回来。我就是这事儿没办完。”
娘和我听了,觉得这希望怕是有点渺茫,难以实现。但也不能当面泼如意的冷水。他这些年,省吃俭用积蓄下这些钱是多么不易。他有这些钱,老家又有不少田地,或许他的孙子看在他将来的这笔遗产的份上,又回到他身边也说不准的。台风来了,猪都能飞上天。所以凡事不能说死。灭了人家的希望是残忍的事情。
娘和如意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又到了晚上十点,我也给侄子忙清楚了。如意见我们有准备休息的意思,也就准备走了。临出门时,他留下十元钱,说是给他侄孙(我侄子)买水果吃的。我们哪里好意思收下?赶紧塞回他手里,送他出门。
之后,侄子在我家继续疗伤的日子,娘告诉我,如意在白天来过两次,看望我侄子伤势好转情况,顺便也跟她聊聊吉象庄的事情解解闷。我白天要上班,下班回到家时,如意也走回敬老院吃集体开的饭了。我们没有再碰面。
没过多久,我就搬家了,家搬得急,没有来得及告诉如意。后来听房东说,我搬走后,如意又来找过我。房东告知他,我搬走了。
大约过了近半年,我在去市场买菜的路上,邂逅了如意。他问我,你现在住哪儿了?我说,我现在住南环路了。他问,上到加油站的位置吗?我说,不止。他又问,离加油站以南还有多远?有空我过去坐坐,认得门。我说,还有很远,你走路很难走的,口头讲在哪儿我也说不清楚,反正离你那儿很远。有空的话还是我去找你吧。
我内心也真不希望这个伯伯认了我家的门,隔三差五地找我,因为我的新家距离他住的敬老院太远了,一个八旬的老人,腿脚不利索了,来回的路上不安全。为了他的安全考虑,我有意不让他知道我的具体住处。
又过了半年,我在街上又见到了正低头散步如意。他没有看见我。他的背比以前更弯了,走路比以前更慢了。虽没拄着拐杖,但是他的脚步有点儿飘了。看到他一月不如一月的身子骨,我的内心一阵凄凉和哀怜,在街边,我停住了脚步,在他身后看了片刻,心想:我的这位伯伯的愿望会实现吗?他应该还没有叫人去找过他孙子,更别说偷偷带孙子回来的事了。
人最遗憾的,是死不瞑目。他在用他的风烛残年来守株待兔,真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时间用来等待。
人有目标就不会有绝望。对这个目标的等待,就是他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念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