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小暑,宜曝书晒衣。
关于曝书的印象,最深刻者莫过于唐僧西天取经返回途中,因佛祖最后一道考验而身落大海,不得已而晒经的记忆。小时候在看到这个片段时有种新奇的体验——原来书还可以晒。在这新奇中又夹杂着一种熟悉,仿佛似曾相识。灵光一闪,便想起爷爷夏日晒衣的情景——和这简直如出一辙!
爷爷晒衣晒得并非普通的日常衣物,而是戏服及配套冠饰。爷爷七岁便开始学唱戏,唱的是我们的河北地方戏——秧歌。听爸爸说——老一辈的故事全从爸爸口中得知,爷爷七岁那年上学没多久,便被来学校寻苗子的师傅从身后一把抱起:“声音这么好,上什么学,跟我学唱戏去吧!”就这样入了唱戏的坑,一唱就是一辈子。
及至年岁渐长,爷爷便开始跟着戏班子到处唱戏。而戏班子的家当便存放在爷爷这里,这里面到底有多少属于爷爷,我们也不甚清楚,只知直到爷爷年老体衰不能再唱,戏班子也不复往年盛况时,这些家伙什便一直放在了爷爷这里,最终成了爷爷的所属物。
爷爷对这几箱子东西格外珍爱,怎样看出来呢?就是每年例行在最热的时节,挑几天对其进行暴晒,防其霉蠹。而我和姐姐特意叮嘱了爷爷,哪天要晒衣了,及时告诉我们,我们来帮忙!
是来帮忙吗?
也是,但绝对没这么简单啊!
女孩子或许一下子就能猜到——漂亮的戏服啊!精致的头饰啊!绝对令你目眩神迷啊!
待到那一天真正来临,收到爷爷的召唤,我和姐姐便飞也似的跑到爷爷家。三个暗红色大木箱子被搬出来了 ,两箱装满戏服,有旦角的,有生角的;一箱装满头饰和道具等配件。
上午10时许,夏日的太阳已在头顶高悬,小院洒满金色的阳光,一棵树叶已长得密密匝匝的枣树静静地立于小院中央,没有一丝风吹过。院子里抻着两根麻绳,用来晾晒衣服。爷爷、大伯、我和姐姐四人,开始从打开的箱子里,将衣物一件件取出,轻轻地抖落开,再一件件搭在绳子上。边搭我边欣赏衣服上精致的刺绣,小手慢慢抚过,心里啧啧称赞,激动不已。在电视剧中看到的古代服饰,终于在现实中得见,满足了小女孩心中所有对美的天真烂漫的幻想。
所有戏服中,我最喜欢的是凤冠霞帔。元代杨显之创作的杂剧《潇湘雨》中写道:”解下了这金花八宝凤冠儿,解下了这云霞五彩帔肩儿,都送与张家小姐妆台次,我甘心倒做了梅香听使。”爷爷的宝箱里就有这么一套新娘服。镶满珍珠和各色宝石的凤冠华丽异常,捧在手里还沉甸甸的,珍珠由一条条弹簧连接在冠上,一动便摇摇晃晃起来。就如诗中所言: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新娘子披在肩上的这种帔肩儿在我看来,简直就像天边的五彩云霞,云朵一样的形状,垂下来的流苏随着穿戴者的走动而形成美丽的节奏。
我个子还小,衣服是穿不了的,便给姐姐穿上,真是美啊!我看着发呆,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穿上。 我便央求爷爷为我围上帔肩儿,学古人小步地走,低头看着晃动的流苏。爷爷就在边上看着我们乐。
又一年,爷爷新买了一套青绿色的襦裙,按照襦裙的分法,约莫是交领齐腰襦裙。等我们过来,就笑着说让我们试试。仍是姐姐穿上合适,我一脸羡慕。
再后来,有一年我和姐姐住在爷爷家,爷爷让我们住在西屋——盛放这三口大箱子的屋子,可把我们高兴坏了。我们时常在晚上回屋后,将箱子里一个专门盛放各种头饰的盒子取出来,细细把玩其中的宝物。簪钗步摇,美不胜收。这或许是我和姐姐人生中第一次对美的体认。
戏服就这样晒了很多年,即使爷爷后来不唱戏了,也会每年搬出来晒晒,而彼时,我和姐姐已经长大,都在外求学,已很少关注戏服的命运。前几年爷爷病逝,我想起爷爷珍爱的戏服,问爸爸戏服的下落,爸爸说起初让小叔保管,后又转移到爷爷的至交好友家保管。然爷爷过世后的一年,其至交好友也走了。年轻一代中已无对戏曲感兴趣的了,这些老古董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今日又问爸爸这批戏服的命运,想着可以收回,我们家来保存。爸爸回我道,好点的已经让人拿走,余下的过几个伏天已经坏掉了,没人管理。
心下凄然。我说,下次回家带我去看看吧。
再数数自爷爷过世,已忽忽过去近八年了。
于小暑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