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雨巷
我姓柳,名鸢,自幼双目失明。
三月,江南的雨丝沾湿了青石巷时,我正摸索着去收廊下的纸鸢。
风吹着雨丝落在脸上,有些冰凉。
当我的指尖刚触到竹骨,忽然听见瓦檐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血腥气混着雨水漫过来,我慌忙后退,却撞进一个带着铁锈味的怀抱。
“谁?”自幼失明的我想惊呼,但一股莫名的压抑将呼之欲出的尖叫压了下去。
"别出声。"那人低沉的北地口音挟着寒气掠过耳畔,冰冷的刀刃贴住脖子上。
我屏住呼吸,听见巷口传来纷乱的马蹄声。
追兵在雨中逡巡片刻,终究远去。挟持我的人突然松了力道,重重跌坐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我蹲下身,摸到他肩甲上深深的箭痕,温热的血正从指缝间渗出。
"你的伤要处理。"我解下束发的绸带,循着血腥味摸索着包扎。那人突然扣住我的手腕,指节粗粝得像砂石打磨过:"瞎子?"
我垂眸轻笑:"公子眼力倒是好。"指尖抚过他腰间佩刀,冰凉的狼首纹饰刺得我指尖微颤——是北狄王庭的图腾。
雨声渐密时,我将他藏在堆满竹篾的耳房。暮色染透窗纸时,他忽然开口:"漠北的月亮,比江南锋利。"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机关转动的轻响。
我旋身挡在他面前,三枚透骨钉擦着鬓发钉入墙中。父亲临终前留下的护宅机关终于启动,廊下的纸鸢突然展开铁翼,暴雨般射出淬毒的银针。
追来的刺客在惨叫声中倒下。黑暗中,他灼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垂:"你究竟是谁?"
我摸向颈间从不离身的玉坠,凤凰展翅的纹路下藏着机关暗格。十五年前柳家灭门那夜,父亲将最后一只机关鸢藏进我的襁褓。而此刻,北狄狼纹刀正抵在传承千年的鸢匠血脉之上。
第二章 血脉羁绊
铜灯里的火光跳了第三十九下时,萧烬终于捏碎了掌心的瓷瓶。
我听着药粉簌簌落进陶钵的声响,忽然按住他包扎到一半的绷带:"三七分量多了半钱。"他动作骤停,刀柄上狼眼的绿松石映着我蒙眼的绸带:"柳姑娘的鼻子比漠北的猎犬还灵。"
"是耳朵。"我蘸着清水在案几上画出一道弧线,"瓷瓶倾斜时,多出的药粉改变了坠落的节奏。"指尖突然触到冰凉刀刃,他竟用刀背托起我的手腕,将沾水的指尖按在自己眉心。
那里有道陈年旧疤,蜿蜒如断翅的雁。
"八岁那年,我从机关阵里爬出来留下的。"他的声音裹着大漠风沙,"三百六十根青铜矢,只有这个位置能避开致命伤。"我指尖微颤,那道疤痕的走势,竟与父亲手札里记载的九宫生死门分毫不差。
后半夜骤雨初歇,我摸到耳房梁柱下藏着父亲留下的暗格。尘封的鸢匠密卷铺展开时,萧烬忽然攥住我的腕子:"这机关图,你从何处得来?"
他掌心烫得惊人。我触到他袖中滑出的半枚玉珏,凤凰尾羽的刻痕与我颈间玉坠严丝合缝地咬合。机关启动的刹那,密室墙壁浮现出星图般的墨线,将大晟二十八郡与北狄十六部连成完整的朱雀展翼图。
"原来我们都在找这个。"萧烬的刀尖划过星图中残缺的漠北王庭,"十五年前,有人用同样的手法烧毁了北狄的机关阁。"
我袖中的银针倏地抵住他咽喉。父亲焦黑的指骨从记忆深处刺来,那夜冲天火光里分明飘着狼首图腾的灰烬。可此刻嵌在墙中的双生鸢机关正在嗡鸣,墨家失传百年的连心锁竟在我与他掌心的伤痕间若隐若现。
门外忽然传来鸢哨特有的尖啸。萧烬揽着我滚入暗道时,我听见十七道铁鸢翅骨张开的铮鸣——那是柳家老宅最后的守护机关。追兵的火把映着暗道缝隙,我看见他侧脸溅上血珠,恍若当年从火场递给我玉坠的那只染血的手。
"你的心跳很快。"他在疾奔中突然开口,北地腔调裹着血腥气,"怕我死,还是怕我活?"
暗道尽头涌进月光时,我摸到他后肩新添的箭伤。当星图昭示我们是世上最后的墨家传人,那些纠缠在国仇家恨里的血色迷雾,突然化作掌心相贴时震颤的命纹。
第三章 漠北地图
沙粒渗进青铜罗盘凹槽时,我数清了第七颗陨星的位置。
萧烬用狼首刀挑开滚烫的砾石,刀尖在月光下划出北斗倒悬的轨迹。我们已经在鸣沙山腹地徘徊三日,嵌在岩壁里的星图与江南密室所见遥相呼应,只是朱雀七宿的位置被替换成了北狄萨满教的苍狼图腾。
"坎位三步,巽风七寸。"我叩响腰间的双鱼铜锁,机关鸢立即吐出淬火的银丝。萧烬突然拽着我扑向沙丘,方才站立处猛然刺出九根青铜地矛,矛身上密布的狼牙倒刺泛着幽蓝的光。
他肩头绷带又渗出血来,混着黄沙凝成褐色的痂:"你们墨家祖师爷,怕是比北狄人更嗜杀。"话音未落,我袖中银丝已缠住他手腕,借着流沙塌陷的力道将人拽回身侧。
指尖相触的刹那,掌心血痕突然泛起青铜光泽。沙地震颤着裂开甬道,石壁上镶嵌的夜明珠映出我们交叠的影子——那分明是双生鸢机关投射的幻象。
"别动。"萧烬突然咬破指尖,将血珠弹向石壁某处。血液渗入岩缝的瞬间,整座地宫响起机括转动的轰鸣。我听见三百六十颗铜珠在暗渠中滚动的声音,与父亲教我的《天工算经》里记载的周天仪启动方式如出一辙。
地宫穹顶缓缓降下星斗幕布,大晟与北狄的山川河海在流光中拼接完整。当朱雀的尾羽终于与苍狼的利爪相触,萧烬的刀刃突然割开我颈间玉坠——藏在凤凰心口的漠北王陵地图,竟是用人血绘制的活图。
"当年你母亲剖心取血时,可想过这地图要女儿用性命开启?"他眼底映着血图浮动的轨迹,刀锋却转向自己心口。我猛地按住他执刀的手,发现我们掌心的命纹正沿着血管走向蔓延,渐渐拼出半幅墨家山河印。
地宫深处传来驼铃声响,夹杂着钦天监特制的浑天仪转动声。大晟追兵竟比预想中早到三日,我反手射出七枚鸢羽镖,钉在星图对应的天枢位上。萧烬突然将我按在冰冷的祭台,北地口音混着血腥气灌入耳蜗:"柳家丫头,你可信我?"
他割开两人交握的手掌,鲜血浸透祭台凹槽时,整座地宫突然开始翻转。我听见沙海在头顶咆哮,那些流淌在血脉里的机关术正在疯狂共鸣。当最后一块星图归位,王陵入口在血光中显现的刹那,我看见萧烬腰间狼首刀坠着的半枚玉珏,正与我颈间玉佩拼出完整的凤凰泣血图。
沙尘暴来临前,他将我推进陵墓甬道。钦天监的箭雨撞在突然升起的陨铁闸门上,我摸到他后背插着的三支破甲箭,机关算尽的墨家传人终究漏算了人心。
"当年你父亲在火场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咳出的血染红我袖口,"是让我母亲带着《天工谱》往江南去。"
闸门轰然闭合时,我握紧从他心口取出的青铜密钥。原来开启王陵真正需要的,是墨家双生子后裔相融的血与分离的魂。风沙呜咽中,我忽然听懂机关鸢振翅的节奏——那是父亲用暗桩密码传来的讯息,每个音符都在泣诉当年剖心相护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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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工绝响
青铜密钥插入心形锁孔的瞬间,我听见了母亲的叹息。
王陵深处的墨玉祭坛突然泛起荧光,那些流淌在石壁上的血槽竟是我们相握时留下的掌纹。萧烬倚在陨铁闸门边低笑,三支破甲箭在他胸口开出血色鸢尾:"原来《天工谱》是活的..."
我攥紧他渐渐冰凉的手,祭坛中央的玉棺正渗出翡翠色的雾气。当我们的血浸透棺椁上双生鸢纹路,棺盖突然化作万千银丝,将我们缠绕成茧。剧痛从心口炸开的刹那,我看见了永昌三年的雪夜——
母亲跪在墨家祖祠,剖开自己尚在跳动的心脏。鲜血浇灌的青铜罗盘上,《天工谱》的文字如蝌蚪般游动——那根本不是兵械图,而是记载着墨家最禁忌的活体机关术。
"双生子,一者成器,一者为钥。"父亲的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他的手按在我与萧烬相贴的额间。十五年前江南那场大火里,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不是玉坠,是从她胸腔取出的半颗机关心。
萧烬突然剧烈咳嗽,破碎的内脏混着齿轮从他口中涌出。我颤抖着撕开他染血的衣襟,青铜色的血管下,跳动的竟是嵌着《天工谱》残页的陨铁机关心。
"娘亲给我取名烬,原是早知要成灰的。"他染血的手指抚过我颈间玉坠,我们相触的肌肤突然浮现出细密的齿轮纹路。祭坛开始崩塌,玉棺中升起的水银星河里,漂浮着三千具墨家先人的骸骨。
每具骸骨心口都插着青铜密钥,那些扭曲的指骨保持着相同的姿势——指向穹顶倒悬的星图。我忽然读懂父亲留在机关鸢里的密码,银丝猛地勒进腕骨,将我们吊向水银海中央的日晷。
"午时三刻。"萧烬的机关心开始逆转,他撕开自己胸口的皮肉,露出里面精密的齿轮组,"《天工谱》要的从来不是传承,是献祭。"
当年墨家祖师为求永生,将双生子炼成活体机关。一人承载千年智慧,另一人化作钥匙,在血脉共鸣时重启轮回。我们母亲这对姐妹,原是墨家最后的清醒者。
水银暴雨倾盆而下时,萧烬将我推进日晷凹槽。他心口的《天工谱》残页正在燃烧,烧穿了那些谎言织就的锦绣河山。我拼命抓住他脱落的手腕,却扯下半截刻满星图的臂骨。
"当年柳家大火..."他在坠落中笑得释然,"是我娘亲手点的火。"水银淹没他眉眼的刹那,我右眼的绸带突然崩裂,蒙尘十五年的左眼看见血色天地——原来我从未失明,是母亲的机关心封印了这双能窥破天机的重瞳。
祭坛彻底坍塌时,我吞下萧烬的机关心碎片。水银海中浮起万千青铜鸢,它们衔着墨家先祖的遗骨组成登天梯。当我踏着三百六十具骸骨走到尽头,看见的却是大晟国师掀开黑袍,露出与父亲一模一样的脸。
"乖女儿,该把《天工谱》还给为父了。"他手中的浑天仪折射出血色星光,照出我身后缓缓升起的青铜巨鸢——那上面钉着萧烬残破的躯体,心口空缺的位置,正与我怀中的陨铁机关心严丝合缝。
第五章 焚心铸鸢
青铜巨鸢的翅骨刺穿我肩胛时,我终于看清父亲眼里的星光。那不是人类应有的瞳孔,而是嵌着《天工谱》原本的琉璃镜片,细如发丝的银线正从他太阳穴扎进浑天仪。
"萧烬的心跳在你左胸腔第三根肋骨下。"父亲转动星盘,钉在鸢翼上的青年突然抽搐。我低头看着没入心口的陨铁锁链,那些连接着萧烬残躯的银丝正在吸食我的重瞳之力。
水银暴雨突然倒悬,化作万千铜镜。我在其中一片碎镜里看见永昌三年的冬至——母亲抱着啼哭的婴孩跪在墨家祭坛,而她身后执刀的男人,右眼跳动着同样的琉璃冷光。
"你娘总说机关术该有温度。"父亲割开腕脉,血珠悬浮成二十八宿星图,"你看这用血脉温养的周天仪,不比她那颗会疼的机关心美妙?"
萧烬残破的喉骨突然发出雁鸣般的颤音,那是我们逃亡漠北途中约定的暗号。我猛地攥紧没入胸口的锁链,任由陨铁倒刺剖开皮肉,将嵌着机关心碎片的掌骨按进青铜鸢的枢心。
三百六十根翅骨同时震颤,奏出《破阵乐》的音律。父亲惊愕地后退半步,浑天仪映出我流血的双眼——左眼重瞳已碎,右眼封印全开,此刻映着萧烬在祭坛坠落前用臂骨刻下的星图密码。
"漠北的月亮..."我咳出血沫,指尖在青铜鸢上叩出最后一道机括,"原是要蘸着人血看的。"
整座地宫突然坍缩成墨家祖师的头颅形状,那些被吞噬的先人骸骨从水银海里浮起。萧烬的残躯化作流火,点燃了串联骸骨的银丝。父亲癫狂的笑声里,我终于读懂母亲临终前烙在我眼底的谶语——天工开物者,终为物所开。
当青铜巨鸢的喙刺穿父亲琉璃眼瞳,爆裂的《天工谱》竟流出墨色眼泪。我抱着萧烬最后一块脊骨跳进炼炉,三千先人骸骨聚成涅槃之火。在皮肉消融的剧痛中,我们终于血肉相铸,成为史书不曾记载的第四千零一只机关鸢。
永昌二十三年,漠北王陵坍塌处生出一株青铜树。每逢雨夜,便有双鸢绕树三匝,其翼若垂天之云。江南制鸢人皆言,若用北海鲛胶粘合碎玉置于树下,可见月光中浮现两句箴言:
"机关算尽终须误,"
"人间最难铸相思。"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