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年:除夕

叫人难忘的,回味不够的,快乐无忧的,一大家子人热闹的,是那记忆中的儿时、少年时的年。

回想起来,那滋味犹如吃着甜甜的糖咂摸着嘴唇有无穷的回味,像花儿开在心里,阳光明媚,天地清朗,温暖祥和。

如果把年集中在其中的一天来表达的话,那么,这一天一定是除夕。除夕才是年中的年。


除夕这天,一早起了床就开始忙,因为这一天实在地快,有必须做的事不能误着。

妈妈负责蒸煮做年夜饭菜。头一天有些菜譬如鱼肉就预备好了。我可以做的,是帮妈妈烧锅。劈柴,预备足够多的柴火。一般是松枝,松木段。这些干柴腊前就存放在楼上(楼板上),得翻搬下来。爬楼梯搬柴,比妈妈总要便稳。

记得我还在这天洗澡。二十七洗油漆,二十八洗腊遢,二十九洗小狗。最好是除夕前洗。因为除夕这天事繁。洗了还得花工夫去洗换下来的衣服。不过,好似也没有特别的讲究不能这天洗。妈妈大概也是由着我们。洗澡也挺麻烦的,不像现在有热水淋浴间。得专门烧一锅水,或是还得预备一炉火放在澡盆边。洗了澡,里面换上干净衣服,外面穿上新衣裳,真舒服,又精神。迎新年的仪式感油然在心里升起。

这边父亲则带我们男孩去上坟祭祖。早时候,家里常是捱摸到午后去,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等我们上坟,坟山到处狼烟,别的人家都已祭过了,就感到自家的祖先给冷落了。后来,我们也提早,在午前去上坟。午后迟迟才去,确实是有慢怠先人。提早,改午前去上坟,是家里的一种进步。

父亲提着小箩,里面装有香纸、爆竹、把香,鱼、肉、米饭,茶、酒等祭品。到了祖坟山头,我们很少说话,显得心情沉重。摆上祭品,半跪或跪着烧纸。燃具早先用火柴,后来用打火机。随着纸钱点燃,气氛变得庄重,甚而压抑了,我们也更沉默了。心里好像都在跟祖先沟通,把我们的思念,愧疚,还有生活的不易等等,都想跟先人汇报汇报。父亲小声地说着什么。末了但听得是求得到护佑的话,递上两支点着的香烟放在碑脚石上。过年了,烧纸钱,供祭品,也是希望先人过个好年。在那边不孤单,儿孙看您们来啦。那时我心里空空荡荡,只跟随着去做。放炮,磕头,然后离开。这一年就这样结束了。下一次来上坟,要等到几个月后的清明。上坟,看望先人,坟虽不远,但阴阳相隔,一年中也就三回(除夕,清明,七月半)。

上坟回来,如果是午前去的,回来吃午饭。如果是午后去的,回来差不多到了傍晚。年夜饭,隆重的年就要正式登场了。

刚近家门,就闻到从屋子里飘出来的肉菜饭香。妈妈在灶前快乐的忙碌着,饭菜预备得差不多。一年中,这一天,这一晚的饭菜最多,最隆重,也最好吃。

大鱼,红烧肉,毛鱼,千张,粉丝,生腐,芹菜,香干,腊肠,火腿,花生米,还有返季节蔬菜等等,摆满桌子,连灶边摆着都是。应有尽有,简直吃不过来,恨自己只长一张嘴。

这个时候,可以贴春联了。我和父亲,一人拿春联,一人端着装有米汤的盆,依次去贴。那时还是老屋,印象深的是别的人家都搬走了,只剩我一家,那么,原来共同的大门就由我家负责来贴。先贴大门。大门的春联宽,记得常写的词有“东海家声,南州世弟”。或是“春回大地,万象更新。”

然后回来贴自家的院门,到堂屋,到正房,到厨房。贴的时候,先撕除掉上年的残纸,往门壁上刷一层米汤,从左到右贴上。后来也用浆糊贴过,用透明胶纸粘贴,但都不如米汤粘贴得紧实。

春联一贴,老屋顿时焕然一新,变得喜庆。呀,过年的气氛浓厚起来。每个人心里都熨熨贴贴的,愉悦发自心底。无论有什么不开心的烦难事,这个时候也不去管它,一家人在一起享受这一刻才是最主要的。

我家的团圆饭常晚一些。我们围坐一桌还在吃的时候,就有邻居的小孩来讨糖了。大人挨家挨户去族人家辞年是我们家乡的习俗,而于小孩,辞年就是讨糖吃。一进门,这方抓一把糖果饼干递放到兜里,或是一小包鞭炮。我宁愿要鞭炮不要糖果。小时候就喜欢放鞭炮。得着一小包,撕开包着的红纸,拆散开来,一个一个的放。点着,啪一声,那声音就是过年的味道,一直回响在岁月里。

于是再过年,年饭尽量开早一点。一个是不至于辞年的人来了,我们还在吃饭,手忙脚乱招呼不便,二是不要误了看春节晚会。

说到看春节晚会,让我想起更早的除夕。那时虽通了电,但一到除夕夜,电压就跟不上,那灯泡如鬼火般,黯黄奄奄一息,不比煤油灯亮多少。这样过了好几个年,直等装了变压器后,电压才正常,电灯明亮,得以看电视了。彩电摩托也成了家家都有的时新物。

年饭前,先还年。也就是在家中堂屋祭祖。这跟上坟的意思和形式差不多。不同的是,上坟仅我们男丁,而还年是一家子男女老少全都在场。摆祭品,烧纸钱,磕头,放炮。一放炮,就知道哪家在还年,等于就知道他家准备吃年夜饭了。这是一个信号。

更早的小时候,大家都还住在老屋一起,五六家一齐在一个堂屋下还年。等炮放后,我趁这个时候放烟花,小小的蝴蝶烟花,点着在地上旋转,发出彩光喷射形状跟蝴蝶起舞一个样。那是一个节目,大人孩子都来看,好玩,热闹。前日在年货街上,还似看到这种几十年前才有的小烟花。

还了年就可以开始吃年饭了。吃了年饭,按年代不同,当晚的活动节目形式也有所不同。

或跟大人去辞年,讨糖吃,转一圈回来累乏了洗脸睡觉。这是较小的时候。再大一点,不用大人带,我们小伙伴组伴去。怎么去呢?黑灯瞎火,又那么冷。不怕,我们不怕冷,穿得够多。我们有灯笼,各种各样的灯笼。

说到灯笼,是小时候年味的一个主要标记。届时,像春联一样,街上总有卖的。有现成的,还可以现做。细篾骨架,上口大下口小,托在圆盘底上,架底正中插上蜡烛。外面糊一层纸,再拿彩笔画上几笔很简单的花样。因纸糊的,又是走小路,过山冈,田埂,途中总有被风吹烧缺坏的。烧缺了没关系,一道回家来,除夕一过,那灯笼也就派不上用场了。之后,也不知扔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想起我们提着灯笼走在乡间小路上,三五一群,远看像游灯河,悠悠闪闪,飘飘忽忽,充满某种趣味,也有点诗意。想起走田埂,不小心踩着泥水,灯笼也烧坏了。那情景,真乐。现在想及,都笑出来。

或邀同伴打牌去。先约好今年今晚在谁家。预备茶水瓜子吃食。玩的是升级,有没有玩钱不记得了。大概是白玩,那时自个没钱呀。玩到天将亮散场,一通跑回家,来不及再睡,等过一会天要亮了,年初一一早放出行爆竹了。这是守岁的一种,是上初中的年纪了。

到了高中,早不提灯笼了。辞年换成手电。也不跟家长一起,自个一个人去,显得有点离经叛道的派样。开始对辞年有点厌倦了,感到无聊无味,觉得是浪费时间,不如看看春晚。因为没有很要好知心的族人家,那样的来聊一些有启迪意义价值的事,没有的。所以,辞年不过是一种形式。

不论怎样,守在家里招待来辞年的族人的妈妈,见我们回来,口袋或方便袋装着瓜子糖果,喜笑颜开的迎接,还倒茶给我喝呢,像我是个上客似的。妈妈那时的笑容真是由心的快乐,那快乐是天伦,是一家子健康祥和。要论起妈妈的幸福,在我想来,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吧。

真正守岁是大了后才有的事,但也不彻底,没什么特别的节目,辞完了年,春晚也结束了,夜深寒冷,乡村静悄悄,不睡觉干啥去呢。睡不多一会,天很快亮了。早听到屋外,或近或远,从县城街上,传来爆竹声。我们也忙着爬起来,于天微明清晨之时,放炮出行,这是新年大年初一头一桩大事喜事。随着天大亮,只听得四面八方,都是爆竹声,响连成一片。我们就这样在热闹喜庆的爆竹声中,迎来了新年。


读了丰子恺的《过年》,老舍的《北京的春节》等,让我知道,年是不一样的。它的丰盛,包括内容,各地各家是有差别的,乃至有文化上的“垄断”。

我们家是一个普通再普通的农民家庭。过年没有像过去的那些大户人家有那么些规矩讲究,也不似像现在有钱人家那么有排场。

过年其实倒也简单。说起来,鲜明的特点不外乎几样。腊月十九打扬尘,二十四小年,其实小年跟平常是一样过的。有的地方二十四上坟祭祖,我们是除夕。我们的年的内容,极大程度上是在除夕。我们的年,在于的是一种情感上的认同和归依,那就是团圆大于天。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说的正是这个意思。可是,似乎现在不同了,没钱那好意思回家呀。

一晃,如今自己竟也中年了。逢到过年,自然的想起记忆中的年。想一想,年确实是属于孩子过的,是为孩子准备的大戏。那么大人呢,大人则是为了孩子,让孩子过一个快乐有记忆的年,感受分享孩子的快乐,并从中得到一种满足和成就。如果不能呢,那就只好靠记忆去回味过去的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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