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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深秋总是带着几分湿冷。去年十月,我第一次走进这家藏在巷子深处的小餐馆时,门口歪斜的招牌上“老哈记”三个字,已被雨水冲刷得褪了色。
正值午市,逼仄的店面里挤满了人,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窗,空气里飘着牛肉馍的焦脆味儿和胡辣汤的辛香。排队时,我注意到老板约五十岁左右,微胖,戴一顶白帽,身上的围裙干净得没有一丝污渍;身形如铁塔般巍峨,宽阔的肩膀能扛起百斤牛肉;脸庞似刀刻样棱角分明,古铜色的皮肤泛着油亮的光泽,眉毛浓得像用毛笔蘸了墨汁画的。他用一口皖北乡音招呼着客人:“牛肉馍现烙的,三分钟就好!”手上动作利落,舀馅、裹面、压饼,间隙还抬头对后厨喊:“辣子少放!二号桌的客人要的。”
那碗胡辣汤端上来时,表面浮着五六个小焦鱼;牛肉馍金黄酥脆,咬一口香气四溢。我埋头吃得酣畅,却瞥见老板娘偷偷用白抹布擦了擦台面上的油渍,又弯腰拾起地上一片顾客落下的餐巾纸,顺手扔进了垃圾桶。这些细节结合老板的穿戴干净,让我莫名安心,他是个认真对待食物卫生和店面整洁的人。
今年六月,我参加展交会再到上海,鬼使神差又绕到那条巷子。推开小餐馆的门时,风铃叮当一响,却再无人声鼎沸。店里空荡荡的,原先贴着手写菜单的白墙换成了仿古酒架,摆着几瓶低档白酒。哈老板蜷缩在柜台后的藤椅上看电视,屏幕蓝光映在他浮肿的脸上,没有热情,但也没有不安。头上仍戴着那顶帽子,已被油烟沤成了灰色。他目光涣散,不时打着大而乏的哈欠。“吃啥?”他头也不抬地问。我点了牛肉馍,他摆了摆手:“早不卖那个了,现在主打小炒配酒。”
一盘油腻的芹菜炒肉丝上桌,我忍不住问:“以前排队的人呢?”老哈叹了口气:“去年底听了个老乡忽悠,说做酒馆利润高。结果老客嫌贵,新客嫌没特色……”他忽然盯着我:“你口音像安徽的?”“老家皖北。”“哎哟,咱们是老乡啊!”他眼睛一亮,乡音瞬间浓了起来。
我们聊了二个小时。原来老哈的儿子考上大学急需用钱,他才病急乱投医改了行当。我直言:“你在牛肉馍里揉进去的面碱比例、牛肉的选择及配料等,全上海难找出第二家,干嘛扔了自己的特色?”他沉默良久,说了句:“我考虑一下!”
九月底路过上海,我特意打车绕到老哈记。巷口就看见蜿蜒的队伍,有穿西装的白领、背书包的学生,甚至有个老太太拎着保温桶。玻璃窗里,老哈戴着一顶洁白的帽子,系着崭新的白围裙,正麻利地翻着鏊子上的馍饼。见了我,他隔着人群挥手:“老乡!留了碗少放辣子的胡辣汤给你!”
店里靠墙的酒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手写的“皖北风味”四个大字。等座位的客人七嘴八舌:“抖音刷到他家重启牛肉馍后专程来的。””上次吃还是二年前,听说回归了立刻带同事来”……老哈忙得脚不沾地,却抽空对老伴喊:“最后一锅馍洒些芝麻!老乡爱吃这个!”
我捧着碗站在柜台旁吃,辣得直吸气。餐后走出店门抬头时,阳光照在那块新换的招牌上,映得“老哈记”三个字金灿灿的,像刚出锅的牛肉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