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历程》第六章 摘录总结 07
佛教艺术的传入,催生了六朝雕塑的迷狂悲悯与唐宋佛像的慈悲现世。文中以“悲惨世界”入题,剖析了宗教艺术本土文化的融合。从北魏洞窟佛本生的宗教迷狂到瘦骨清像兼睿智微笑的麦积山雕像,佛陀开启了中国本土化的转型,唐代则以现实及人情味的佛像艺术形象,超越了宗教的教义,彻底完成了佛陀世容神性到人性的东方转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宗教艺术为世俗艺术所替代,宗教哲学包括禅宗也被降为世俗哲学的宋儒所替代。
01 悲惨世界——反理性的宗教迷狂
宗教是异常复杂的现象,它一方面蒙蔽麻痹人们于虚幻幸福之中;另方面广大人民在一定历史时期中如醉如狂地吸食它,又经常是对现实苦难的抗议或逃避。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主要是佛教石窟艺术。佛教在中国广泛传播流行,并成为门阀地主阶级的意识形态,在整个社会占统计地位,是在频繁战乱的南北朝。北魏和南梁先后正式宣布它为国教。它历经隋唐,达到极盛时期,产生出中国化的禅宗教派而走向衰亡。它的石窟艺术也随着这种时代的变迁,阶级的升降和现实生活的发展而变化发展,以自己的形象方式、反映了中国民族由接受佛教而改造消化它,而最终摆脱它。
无论是云冈、敦煌、麦积山,中国石窟艺术最早要推北魏洞窟,此时的题材被佛传、佛本生等印度题材占据。其中,以割肉贸鸽、舍身饲虎、须达拏好善乐施和五百强盗剜目故事灯最为普遍。所有的画面都企图在肉体的极度痛苦中,在阴森凄厉的场景中,突出心灵的平静和崇高,灵魂的善良和美丽。这是统治者的自我慰安和欺骗,又是他们洒向人间的鸦片和麻药。被统治阶级用来宣扬忍受痛苦、自我牺牲,悲苦冤屈也不要愤怒反抗,以换取屡世苦修成佛,把因果寄托于轮回,把合理委之于“来生”和“天国”。这是一种地道的反理性的宗教迷狂,其艺术音调是激昂、张狂、紧张和粗狂的。这些迷狂的艺术主题和题材,构成了北魏壁画的基本美学特征。
北魏的雕塑,从云冈早期的威严庄重到龙门、敦煌,特别是麦积山成熟期的秀骨清像、长脸细颈、衣褶繁复而飘动,那种神情奕奕、飘逸自得、似乎去尽人间烟火气的风度,形成了中国雕塑艺术的理想美的高峰。人们把希望、美好、理想都集中地寄托在他身上。它是包含各种潜在的精神可能性的神,内容宽泛而不定。它并不显示出仁爱、慈祥、关怀等神情,它所表现的恰好是对世间一切的完全超脱。它对人世现实的轻视和淡漠,以洞察一切的睿智的微笑为特征。似乎肉体愈摧残,心灵愈丰满;身体愈瘦削,精神愈高妙;现实愈悲惨,神像愈美丽;人世愈愚蠢,神的微笑便愈睿智,高超……
信仰与思辨的结合本是南朝佛教的特征。可思辨的信仰和可信仰的思辨成为南朝门阀贵族士大夫的安息心灵、解除苦难的最佳选择,这也表现在整个艺术领域和佛像雕塑上。北方的实力和军威虽胜过南朝,却一直以南朝为文化正统学习榜样。所以,江南画家与塞北的塑匠,艺术风格和作品面貌如此吻合,便不奇怪了。今天留下来的佛教艺术尽管都在北方石窟,但它们所代表的,却是当时作为整体中国的一带精神风貌。
印度佛教艺术从传入起,便不断被中国化,那种种接吻、扭腰、乳部突出、性的刺激、过大的动作姿态等等被完全排除。连雕塑、壁画的外形式(结构、色、线、装饰、图案等)也都中国化了。其中,雕塑——作为智慧的思辨决疑的神,更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美的理想的集中表现。
02 虚幻颂歌——极乐世界的佛国景象
跟长期分裂和连绵战火的南北朝相映对的,是隋唐的统一和较长时间的和平和稳定。与此相适应,在艺术领域内,从北周、隋朝开始,雕塑的面容和形态、壁画的题材和风格都开始明显地变化,经初唐继续发展,到盛唐确立而成熟,形成与北魏的悲惨世界对应的另一种美的典型。
先说雕塑,秀骨清像,婉雅俊逸明显消退,隋塑的方面大耳、短颈粗体,朴达拙重是过度特征。到唐代,便以健康丰满的形态出现了。唐代雕塑代之以更多的人情味和亲切感。佛像变得更慈祥和蔼,关怀现实。不再是超然自得、高不可攀的思辨神灵,而是作为管辖世事,可向之请求的权威主宰。
唐窟不再有草庐、洞穴的痕迹,而是舒适的房间。菩萨不再向前倾斜,而是安安稳稳地坐着或站着。更重要的是不再概括性的极大,分化不明显的三佛或一佛二菩萨,而是分工更为确定,各有不同的职能和地位(本尊严肃祥和、阿难朴实温顺、伽叶沉重认真、菩萨文静矜持、天王威武强壮、力士凶猛暴烈,或展示力量,或表现仁慈,或显映天真作为虔诚的范本,或露出饱历沧桑作为可信赖的引导)。形象更具体化、世俗化、中国化。
自南北朝以来,儒佛道互相攻讦辩论后,在唐代便逐渐协调共存。而宗教服务于政治、伦常的儒家思想终于渗入佛教。佛教各宗首领出入宫廷,它的外地上层也被赞为“立根事佛,余力通儒……举君臣父子之义,教尔青襟”,已非常符合儒家的要求了。在艺术上,唐代佛教雕塑中,温柔敦厚关心世事的神情笑貌和君君臣臣各有职守的统治秩序,充分表现了宗教与儒家的同化合流。它的雕塑具有这样一种不离人间而又高出于人间,高出人间而又接近人间的典型特征。它既不同于只高出人间的魏,也不同于只不离人间的宋,龙门、敦煌、天龙山的许多唐代雕塑都如此。龙门奉先寺那一组佛像,特别是本尊大佛——以十余米高大的形象,表现出如此亲切动人的美丽神情——是中国古代雕塑作品中的“阿波罗”。
壁画的转变遵循了同样的方向。相对稳定的和平年代,繁荣昌盛的统一王朝,门阀士族已走向下坡。社会氛围、心理情绪都出现了新的因素和景象,艺术趣味和审美理想的转变也深入了佛教及其艺术之中。题材和主体本身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与中国传统思想“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本身不相投的那些印度传来的残酷悲惨的故事和场景图画终于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各种“净土变”,即各种幻想出来的“极乐世界”的佛国景象。华贵绚烂的色调,圆润流利的线条,丰满柔和的构图,热闹欢乐的氛围……丰满圆润的女使替代了瘦削超脱的士夫,马由瘦劲而丰肥,飞天也由男而女……如果说,北魏的笔画是用对悲惨现实和苦痛牺牲的描述,来求得心灵的喘息和精神的慰安,那么,在隋唐则刚好相反,是已对欢乐和幸福的幻想,来取得心灵的满足和神的恩宠。
03 走向世俗——神性到人性的蜕变
除先秦不论,中国古代社会有三大转折。这转折的起点分别为魏晋、中唐、明中叶。社会转折的变化,也鲜明地表现在整个意识形态上,包括文艺领域和美的理想。
中唐贸易发达,非身份性的世俗地主助力大增,并逐步掌握或参与各级政权,社会中上层广泛追求豪华、欢乐、奢侈、享受。盛唐壁画中那种身躯高大的菩萨行列在中唐消失,更多渲染“经变”:人物成为次要,着意描绘的是热闹繁复的场景。到晚唐五代,这一点更为突出。菩萨(神)变小了,供养人(人)的形象愈来愈大,有的身材和盛唐的菩萨差不多,甚至超过。如果说,以前还是人间的神化,那么现在凸出来的已是现实的人间。壁画开始真正走向现实,欢歌在今日,人世即天堂。
试看晚唐五代敦煌壁画中的《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宋国河内郡夫人宋氏出行图》,它们本是世间生活的描写,却涂绘在供养佛的庙堂石窟里,并且占有显赫的位置和面积。在中原,吴道子让位于周昉、张萱、专门的人物画家、山水花鸟画家在陆续出现,山水画开始写实,具有了可独立欣赏的意义。在敦煌,世俗场景大规模地侵入佛国圣地,它实际标志着宗教艺术将彻底让位于世俗的现实艺术。它的重要意义在于:人世的生活战胜了天国的信仰,艺术的形象超过了宗教的教义。
禅宗在中唐以来盛行不已,压倒所有其他佛教宗派。哲理的思辨在宗教的信仰中找到了丰富的课题。中国永远没有产生像印度教的梵天、湿婆之类的极端神秘恐怖的观念和信仰。在理论上终于出现了要求信仰与生活完全统一起来的禅宗。不要繁琐的宗教仪式,不必出家,不必自我牺牲,苦修苦练,在日常生活中保持或具有一种超脱的心灵境界,也就是成佛。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宗教艺术将为世俗艺术所替代,宗教哲学包括禅宗也降为世俗哲学的宋儒所替代。敦煌宋代石窟已是失去一切的宗教艺术。洞窟很大,但精神全无,在这种洞窟里,令人想起的是说理的宋诗和宋代的理学。宋代的雕塑中神的形象已完全人间化,世俗化。无论是大足石刻,晋祠宋塑以及麦积山的著名宋塑,都创造了迥然有异于魏、唐的另一种雕塑美的典范。它不是思辨的神(魏)或主宰的神(唐),而完全是世俗的神,即人的形象。比唐代更写实,更为具体,更为可亲甚至可昵。
在宗教雕塑里,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变异,有各种不同的审美标准和美的理想。概括说来,大体可以化为三种:魏、唐、宋。一以理想胜(魏),一以现实胜(宋),一以二者结合胜(唐)。它们的美各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