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家里突然来了好多人,屋子也变多了,左一间右一间的,每一间里都有人。
我忘记自己是如何出现在那间屋子里的了。是推门而入,还是一直在那里,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看到她静静地坐在炕上。但她好像并没有看到我,就像平常一样,低头做着自己的事。
看到她,我的第一反应是跑去别的屋子里拉人。我把他们拽到那间屋子,问他们,“看得见她吗?”他们都告诉我说——“看得见”。
可我还是不能确定。于是又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去问,一直问到,再没有人可以问了,我才筋疲力竭地回到那间屋子。
还好,她还在。
只不过这次她抬头了,她看向我这里,她知道我在看她。但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可能是,我哭了吧。
我还是只离她那么几步远,但我一直没动。没有向前走半步,没动一下嘴唇,甚至我都没敢让眼泪掉下来。我怕,哪怕我动一点点,让这间屋子里的气息乱了,她便忽地一下,消散了。
我就那么一直在那间屋子小心翼翼地站着,直到梦醒。
我为什么跑去每一个屋子问人们看不看得到她呢?
因为我知道,鬼是不能被看到的。所以只要每多一个人告诉我,她能被看得到,我就多一份心安。我问完了所有人,她们每个人都给了我一份心安,可我还是不敢动,不敢去,抱抱她。
因为我知道,整个梦里,只有我一个人撒了谎。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根本是看不到的,只是我不敢告诉我自己。
所以说,梦是一种好东西,因为可以看到再也看不到的人。
我将这个梦说与母亲听,母亲听完后却有些生气,说,“总梦到死人不好,那是她们来打扰你的生活”。我听后,马上解释,说“不是的,奶奶没有想要打扰我。是我太想她了,是我叫她来的。”我不想让她认为那是奶奶的错,因为本来就是我错了。
假如她可以常来我梦里就好了,我是希望她多多来的,但她很少出现,应该也是怕打扰我吧。我原本是特别惧怕黑暗和鬼的,但她走了之后,我却有些期许鬼的存在,甚至不是很害怕哪天真的遇上,假如我遇上了,我反而会心安些。因为那样我就能确定,她还是会以某种方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的。
我是想她的,但我不能想。所以少梦到些也好,母亲的生气和担忧也是对的。这是为什么呢?
我记得,苏轼写给亡妻的词中有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十岁左右的时候第一次读它,除了被它的凄美所吸引之外,还在疑惑一个问题:既然有一个人,纵然几十年不见,也依旧牵扯你的心魂,那为什么还“不思量”?我不懂。
有解释说,这里是一个夸张的假设,用“即便几十年不见不思量,我也不能将你忘怀”,来突出苏轼对亡妻的追思与爱恋。但我当时觉得这种解释还是缺了一层深意,我总感觉苏轼不仅仅是在假设,而是,他也真的去做了“不思量“这件事。可我那时无法用语言来把这种复杂的情感完整地诠释出来,此后的很多年,我亦是不能。
后来,LZ离开我的时候,我的本能反应是我不能忘记他。我真的舍不得他在我心里留下的最后的那点儿东西,虽然带着它们,会让我痛苦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傻。我把那张写着他名字的卷子放在我的桌垫下面,学不下去的时候,掀开桌垫看一眼,然后打起精神,继续学习。
我伤心有朝一日我会忘记他甚于我伤心他离开我,因为我知道我早晚会将他放下。
可是奶奶走了以后呢?我却把所有关于她的东西都收起来了。
我不敢去想她。
像山间流淌的溪流一样,时缓时急,那种她离开我的感觉,绵延不息。
快一年了,我仍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她是不是真的不在了。有时候睡醒问,有时候吃饭问,有时候走着走着路就会问。每一次我都要认真反应一下,像做一道数学证明题,有头有尾地思考,然后告诉自己结果——“是的,她走了”。
有时候会平静接受这个结果,然后接着做手头的事,有时候眼泪便倏尔落下。你能想象吗,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一个人,让你本来之前还好好的,只因为突然想到她,便哭了。每到这个时候,我都尽力掩饰,偷偷擦掉眼泪。不然别人会以为我是个疯子,你看她,怎么吃着饭就哭了,怎么走着路就哭了,明明之前什么事都没有。
所以,每次要提到她之前,我都要做好心理准备,因为不是每次都能控制住情绪。
这大概就是爱情走了和亲情走了的区别。喜欢的男孩子离开我了,我害怕忘记他;爱我的亲人走了,我却害怕想起她。因为后者带来的悲痛,诚然比前者更加浸透心骨得多。
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她走了,你要劝自己不去想她,因为你知道,即便不去想也会想起,这便是“不思量”。你告诉自己再也看不到她了,不止于十年,可你并不担心自己会忘记,这便是“自难忘”。而你,也只能“不思量”她,因为这悲伤的“洪流猛兽”实是不可遏制,你抵挡不住的,不知道过多少年才可以,也许几十年都不能。
天气转冷了,奶奶最怕冷了,去年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病的,可我在电话中并不知道。天冷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您。
写此文为您。
念,甚念。
2020年10月8日星期四,于长沙,新校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