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了。

孩子要上学去。头几天，大人带着去报了名。扯块红布做个褂子，红布上有银丝丝，星星洒洒的。扯块蓝布做条裤子，缝上裤鼻儿穿腰带，不要松紧带。剩的布拼成个花书包，红条条蓝条条。穿上新衣服，大人教孩子系腰带，一教就会。挎上新书包，穿上新鞋子，条绒鞋面没绣花。头发上再给别个花卡子。孩子高兴地转圈子：“噢噢，上学喽。”狗儿也跟着转圈子。“闺女长大了，上学学认字，学规矩，听老师的话，可不能丢了脸。”大人拉着手腕子嘱咐来嘱咐去。“好好带着妹妹。”哥哥应一声嗯。

哥哥牵着妹妹的手出门去，妹妹一蹦一跳，哥哥嫌烦，出了门便撒了手。狗儿紧跟着。孩子停下：“不许去，老师不让带狗。”狗儿停下来。孩子继续走，狗儿跟上去。孩子对着狗儿大声吼：“不——许——去！不许去不许去！”孩子两手叉腰“哼！”，眼珠子瞪得溜圆儿。狗儿望着孩子，溜溜地坐下来。僵持了一下下，孩子又走，狗儿又跟。孩子急得大哭。哥哥返回来，拾起一块石头就扔，砸准了狗儿。“嗷——”狗儿蹦开了去，呜呜着。又拾起一块扔了去，没砸中，狗儿又吓了一跳。“看你还敢跟着，看你还敢跟着，砸不死你。”再捡起一块，再扔，都没砸中。狗儿不跟了。哥哥牵起妹妹的手：“快点快点，要晚了。”

班级里的孩子多，没一个认识。一下课，教室里哇啦哇啦，教室外乌央乌央。同桌是个男孩子，一下课就蹿了出去。孩子坐在位子上可难受，头就耷拉到了桌子上。孩子想狗儿，想跟狗儿去捉鱼，想跟狗儿摘绿豆。孩子不抬头，胳膊缝里偷瞄。这个脸像红苹果，那个俏俏的嘴儿；这个嘻嘻哈哈，那个追追打打。

好不容易放了学，哥哥来教室里找妹妹。转到大路口，狗儿就扑过来，扑到跟前儿上身还立着，立马刹住了，孩子抱住了狗儿：“好狗儿还等着我”。狗儿使劲儿地摇尾巴。孩子高兴地吃午饭，狗儿高兴地望着孩子。“今天学了啥？”“没啥。”“没啥是啥？”“没啥。发本子，学了a-o-e还有12345。”“你都会不？”“会。”孩子心不在焉。偷偷留个煎饼头儿，沾沾菜汤：“狗儿狗儿，快吃快吃。”狗儿一口下肚，也不嚼，大人没看见。

孩子上学，一天往返两次。狗儿送到大路口，不扔石头子儿，也不跟。孩子走到路口：“狗儿回去，别跟了。”狗儿坐住，不跟了。孩子在学校里越来越开心，上课下课不再想狗儿。红苹果俏嘴儿都喜欢和她一起玩儿。孩子上学也有了伴儿，村后头儿的两个女娃天天喊她一起走。狗儿跟在她们后面。放学写作业，孩子搬个大椅子放屋前，再搬个小凳子坐下来。狗儿趴在旁边。孩子写地可认真。

孩子大了，回家就给家人煮饭。煮完了饭舀上猪食就喂猪，动作可麻溜。吃完再写作业，写着写着，大人要关门了，狗儿要去灶王爷那儿睡觉去了。孩子还在写作业。放秋假了，孩子在家煮饭、喂猪、一天三次。去门外地场上翻豆秸，晒花生，一天几次。去园子里摘豆角、拔大葱。孩子进进出出，狗儿进进出出。孩子很忙，也不招呼狗儿。放年假了，孩子去同学家串门子，同学来家里串门子。孩子还是很忙，也不招呼狗儿。

“狗老了。不爱动了。”“可不么，十一二年了得有。”大人转身问孩子：“你还记得不？去姑家走亲戚，非要带狗回来，不给带哭着不回。”“不记得。”“你当然不记得。一岁多点儿才。哪能记得。”孩子回：“是呀，那么小，哪能记得。”孩子在看小说，今天看不完也得还给人家。 大人又说：“白毛都多了。也不能吃了。”“可不。这要是人，也七老八十了。”

孩子要上中学了，有了早读课，晨操，晚自习。孩子六点出门，晚上九点回来。一天往返四次。孩子越少见到狗儿。“县里说有个庄上出了疯狗，咬了孩子，没治好，死了。疯狗又咬了狗，不得了了，传染可厉害，没法治。”“那咋办，难不成把狗都砸死？”“就要都砸死。也不知哪个是疯狗，哪个不是。”镇上多了带广播的小卡车，两边是红纸牌的标语。卡车天天转，喇叭天天喊。

“狗儿，你可不敢出去啊。出去了就会被打死。”“狗儿，千万别叫啊，叫打狗的听见。”狗儿也不睡在灶王爷那儿了，白天趴在桌子底，晚上睡在床底下。吃饭的时候，孩子掰个煎饼，再舀半盆稀饭。“狗儿吃吧。”孩子在桌上吃，狗儿在桌下吃。狗儿不叫，狗儿不动。“我上学去了啊。狗儿吃完了趴床底下，别叫人看见。”孩子关上门走了。一周了，差不多了。

孩子放学回家，不见了狗儿。“今天村支书上门了。就剩咱家了。给了三十七块钱。”“去你娘的三十七块钱去你娘的三十七块钱去你娘的三十七块钱……”“去你娘的村支书去你娘的村支书去你娘的村支书好歹你来我家狗儿把你当好人不咬你去你娘的村支书……”

孩子嚎啕大哭，哭晕了。

三十来，孩子想到狗儿，就想到狗儿的眼泪。那一周，狗儿就趴在那里流泪，流泪。孩子忘了从哪一年就不再抱狗儿了，一想到这，孩子就流泪，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