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十年里,她再没给过他好脸色看。她和他只是同在一个屋檐下而已,一间房子里,两张床静静地摆在那儿,不悲,亦不喜。
谁也没见过他们,像别的老两口那样,有着手挽手的幸福。经常性的看到他,把鞭子往肩上一搭,就跟着几只小羊,到湖野里去了。而她每天不怎么出门,打理好家务,就侍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问候她的伙伴,几只鸡鸭。
偶尔,会听到他和她之间的絮絮叨叨。很少听到她提起那个女儿,也极少有人敢问。他习惯的动作就是,拿着烟袋蹲在大门槛上,啪嗒啪嗒地抽似乎永远也抽不完的烟叶,只见火星,明明灭灭。
每天她会做好饭,放在那张低矮的自制的木桌上。饭菜的种类几乎不变:馒头、面条、咸菜、上面漂满菜叶的鸡蛋汤,还有几样固定的小菜。曾经脾气暴躁的他,也没少向她抱怨,可见她脸色一变,也就埋下头,静默地吃了,饭菜却也渐渐地会有变化。
一直被老胃病折磨着的她,那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原以为是老毛病,吃些药就好了。晚上,他推醒正在床上捂着胃,哎呦声不绝的她,搀她上了铺好被褥的平板车,一步一步连夜把她拉到镇上的医院。胃穿孔的结果,差点就要了她的命,手术后的她,需要不停地输血。后来不经意间她才知道输的几袋血,都是从他的血管里流出来的,而他却特意叮嘱医生不要告诉她。
之后,他每天早起做饭给她吃,都是些有营养又容易消化的,口味也一如既往的清淡,合她的口味。他会徒步去集市,买回来她爱喝的芝麻糊和爱吃的鸡蛋糕。每天中午,她会做好饭菜等他回来吃。雨天,他喜欢和村里的老人,坐一块打麻将,少有赢过,还经常把装在口袋里的钱,一不小心就掏丢了。她会嗔怪他,像个傻子,也会大声地说他几句,再不像以前沉默着很少理他。而他也回应着她,狡辩几句,然后笑嘻嘻地看着她生气的表情。
一天夜里,只听见不远处的床上,嘭了一声,她喊他,没声音。她赶紧将灯拉亮,匆匆地下了床,看到他躺在地上,额头上正流着血。她大声喊着把他摇醒,看着他茫然的睁开眼睛,像个没事人似的,问她:“怎么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嘟囔着:“还说怎么了?看你在哪呢。”把他扶上床,为他处理了伤口,再三确认:“你没事吧?”,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床上,却一夜没合眼。
那年的春天,篱笆内她辛苦养大的郁郁葱葱的青菜,却在很短的时间,被邻居家的羊,吃的连根都不剩,院子里正焕发生机的花草,也被糟蹋的不成样子。他回来之后,看到了她红肿的眼睛。他破天荒的跑到邻居家理论,以前的他,总是忍气吞声。
邻居看不起她,以前就经常欺负离过婚又嫁给他的她。她觉得他活得太窝囊了,永远是被人欺负的角色,别人家有事找他,他却是不会推辞的。也许,是他人太好了,可在那个环境中,他只有受苦受累的份。她看在眼里,心疼着他的好,却也感慨着他的没出息。原以为这辈子,和他一起依靠自己的双手,也照样能活。可女儿的离去,却让他们陷入冷战的境地。
女儿对父亲定的婚姻,反悔了。可父亲是绝对不同意的,说“你答应人家了,男孩还是城市户口,人又好,家里的那个和咱家差着辈分呢,还穷的叮当响。”可女儿就是执拗着,一如刚烈的她。在一次争吵中,众目睽睽之下,唯一一次,他动手打了女儿,女儿跑到房间,把房门紧闭。作为母亲的她,那天恰巧不在家,却万万没想到回来后,见到的是口吐白沫的女儿,一切都太晚了。
她很想跟着女儿,就那样轻飘飘地走了,可是她还有一个儿子啊。他也知道她恨,可他又何尝不责骂自己呢,那也是她的女儿啊,他只想让她更好啊。只是,他知道太迟了,说什么都太迟了,他能做的,就是安静地陪在她的身边,不让她再受到任何的伤害。
雪花悄然飘落的那个清晨,他再也没能醒来,他不能陪她走下去了。而她却会在深夜里自言自语,一如他在自己身边,不曾远走。那些痛,那些泪,那些夹杂着不和谐的日子里,他默默地陪伴,早已经在她心底生出幸福的根芽。她记住的是他的憨和好,想起的是,和他在一起,平淡的幸福。
望着篱笆里的花草蔬果,看到围栏里的几只羊羔,还有相框中,他面带微笑的黑白照,她对我平和地说道:“你爷爷才陪我走过了十分之一的幸福,剩下的十分之九,他下辈子还是要还的。”
原来,有这样一种无言的爱,只要心中有足够的默契,就可以酝酿出最醇香的幸福,尽管人已阴阳相隔,这幸福依旧持久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