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是杭州在南宋时期的府名。而临安区隶属于杭州的一个区,由昌化、於潜、临安三县合并而成。这次杭州之行,听说临安有个博物馆,想不到去了以后却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临安博物馆乍一看,好似一个偏僻村落土寨的堡垒,馆体外墙用青色、灰色、黑色、红色的砖石、卵石垒砌,上面还开着一只只狭长的小方格,像碉堡上的射击孔,又好像一只只警惕外界纷繁世界的眼。据说它的设计理念表达了吴越国钱氏家族在战乱中保境安民、坚守东南一方田园的意象。这种异常的古朴感与相距四十公里的良渚博物院形成鲜明的对比,良渚精美的外墙使用的是宛如天然玉质感的黄洞石,远望去像是玉石建造的建筑,它的设计灵感源于发掘时散落一堆的玉石,象征着古老绝伦的史前文明。
说到临安,离不开吴越钱氏王朝,离不开五代十国。初中学历史,最难记最容易混淆的就是这段唐宋之间的分裂史。长大后才晓得原来唐诗宋词的浪漫,其实是人类大悲大苦之余,擦尽残余血腥后的短暂休憩。
说到临安,也离不开偏安的南宋。西晋太康元年(公元280年)有了“临安”这个地名,寓意是安乐吉兆。可是一千年后偏安的南宋并没有得到临时的安乐,据史料记载,从1223年到1264年的四十年时间,南宋人口从七千六百八十万,锐减到一千三百万,足足下降了百分之八十三!十室九空真的不是妄语。
人都哪去了?
鲁迅在《狂人日记》里说:“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地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一直以为这篇课文是影射封建制度的腐朽,不料人吃人是真的有,中国历史有很多次食人以充饥,充军粮的黑暗。从《资治通鉴》、《晋书》、《旧唐书》,到《本草纲目》、《阅微草堂笔记》都有记载。
“军中乏食,杀人杂牛马肉食之”,“人饿倚墙壁间,贼俘人而食,日杀数千。”这里还有一段经典的类比,“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之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意思很生动、很冷血、很绝望:男子的肉要多烧加把火才能熟,女子肉质鲜美吃了不羡慕羊肉,小孩子的肉和骨头太嫩一锅煮。
为什么要吃人呢?天灾要吃,战乱也要吃,饥饿摧毁了一切仁义道德,他们管人叫“两脚羊”。这其中的一次就在五代十国时期。政权更替的前后,大都发生了无数次血腥的屠杀和互嗜。
也有例外。乱世桃源吴越国就是一个例外。从后梁907年建国到978年吴越国归土纳宋,在这个大陆的东南一角,出现了七十一年的太平盛世。纵观五代十国的历史,吴越是享年最长的王朝,也是那个黑夜里最可温情温暖的一隅。而这个桃花源的缔造者就是吴越王钱镠。
钱镠,临安人,初贩私盐,后应募投军,在乱世中凭借战功一步步成长为一方诸侯,建立了北到苏州,覆盖浙江和上海全境,南到福州的吴越国。钱镠依靠战功上位后,并没有像其他诸侯一样雄心壮志,大杀四方,攻城掠地,而是保境安民,兴修水利,休养生息。他乐于“偏安”,安于营造东南乐土,凭一己之力在乱世中延续灿烂的中华文明一脉,所以才会有我们今天看到的“吴越文化博物馆”。
博物馆展示了钱镠及其母亲水丘氏、儿媳妇马氏康陵等墓葬内出土的大量质地细腻,薄润清亮的秘色瓷。这种瓷器是越窑青瓷的巅峰之作。所谓秘,一曰王室专用,二是官窑专制,三必质量上乘。胎质釉色均匀,犹如湖水一般清澈青绿,又似千峰翠色来。静静地站在这些喃喃细语的艺术品前面,我们会有“如冰似玉,无水似水”的娴静通达之感,眼前仿佛“功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销烟弥漫、血雨腥风中的宁静,杀声震天中高雅格致的审美品位。
同样是偏安一隅,屈辱苟且的南宋与世外桃源的吴越,会带给我们怎样的启示呢?
也许答案就在那本薄薄的《钱氏家训》里面。
“吴越之地,自钱氏时独不被兵”。无疑,这个从战争中走来的领袖,是一个智慧而大爱苍生的君主。钱镠所作《秋景》中,“率土吾民成富庶,虔诚稽颡荷穹苍”,意思是举国人民都来虔诚地祈祷保佑国家富强、人民幸福。“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说的这句话,被他写进了遗嘱。钱镠给后人留下的《钱氏家训》,最显眼的一条是“要度德量力而识事务,如遇真君主,宜速归附”。于是他的孙子,第三代吴越王钱俶主动纳土归宋,万千生灵得以免于涂炭。
钱镠不单单是一个百战百胜的军阀,他是一个立高望远的智者,更是个开创钱氏家风、吴越文化的先行者。钱镠所著《钱氏家训》从修身、持家、社会、国天下,全方位地阐述了自己仁德无敌的理念。
“尽前行者地步窄,向后看者眼界宽”,揭示了在个人成长中,总结复盘的重要性。“欲立优美之家庭,须立良好之规则”,“祖宗虽远,祭祀宜诚,子孙虽愚,诗书须读”,告诉我们优秀的家庭教育以及崇学重教是家族绵延兴旺的根本。“小人固当远,断不可显为仇敌,君子固当亲,亦不可曲为附和。”道出了在残酷的社交场合里安身立命的处世之道,尽在距离二字。“务本节用则国富,进贤使能则国强,兴学育才则国盛,交邻有道则国安。”这是治国理政的宝典,国家的强大在于发展经济,选拔人才,教育为本,恪守道义。从这些用他毕生的经验提炼的精髓文字里,我们找到了吴越国富强于乱世,家族兴旺延续辉煌的秘籍。
钱氏宗族恪守家训,打破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墨规。钱氏在两宋三百年就出了进士三百人,近现代的文学大师钱钟书、钱玄同,史学大师钱穆,两弹元勋钱学森、钱三强,科学家钱伟长、钱七虎,外交家钱其琛,水利专家钱正英……钱氏被誉为“千年名门望族,两浙第一世家”。
这就是历史的传承,文化的力量。
《论语》有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我想,就是吴越临安的钱氏家训,温润雅致的秘色瓷,构造出了独特而稳固的浙山、浙水、浙里人的历史沿革和人文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