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宗皇帝书七》直译及诗评

古者建国,使内外相制,轻重相权,如周,如唐,则外重而内轻。如秦,如魏,则外轻而内重,内重之末,必有奸臣指鹿之患。外重之弊,必有大国问鼎之忧。圣人方盛而虑衰,常先立法以救弊,我国家租赋籍于计省,重兵聚于京师,以古揆kui2今,则似内重。恭惟祖宗所以深计而预虑,固非小臣所能臆度而周知,然其委任台谏之一端,则是圣人过防之至计。

古代帝王建立国家时,总要使内外权力相互制约,轻重之势保持平衡。像周朝、唐朝那样分封诸侯、藩镇林立,就会导致地方势力过强而中央权威削弱;像秦朝、魏晋那样强干弱枝、重兵集于京师,则会使地方权力过轻而中央集权过重。中央集权过度的末流,必然出现赵高"指鹿为马"这类奸臣专权的祸患;地方势力过强的弊端,则必然导致类似楚庄王"问鼎中原"这样的大国觊觎之忧。圣明的君主在盛世时就预见到衰世的可能,总会提前制定法度来防备弊端。如今我们大宋的赋税由户部统一管理,精锐部队都聚集在汴京,用古代制度来衡量,似乎属于中央集权过重的体制。我恭敬地揣测祖宗们制定这项国策时的深远考量,固然不是我这样的臣子能随意揣度的,但其中专设御史台和谏院这一制度安排,正是圣人防患于未然的至高策略。

历观秦汉以及五代,谏争而死,盖数百人,而自建隆以来,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风采所系,不问尊卑,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故仁宗之世,议者讥宰相,但奉行台谏风旨而已,圣人深意流俗,岂知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内重之弊也。

遍览秦汉以至五代的历史,因直言进谏而获罪身死的谏官,数以百计。但自从我大宋太祖建隆年间立国以来,从未因进言而治罪于人。即便偶有轻微的责罚,不久也会破格提拔重用。朝廷允许谏官根据传闻弹劾官员,而不必受上级长官的掣肘。台谏官的监察范围上至公卿大夫,下至贩夫走卒,只要弹劾奏章涉及皇帝的过失,天子必定正襟危坐、神色肃然;若弹劾内容关乎朝廷政务,宰相也要停职待罪、听候处分。所以宋仁宗在位时,朝野曾讥讽宰相不过是奉行台谏官的指示办事。圣明君主的深远用心,岂是世俗之人所能理解的?固然,台谏官中未必全是贤能之士,他们的进言也未必完全正确,但朝廷必须保护他们直言进谏的锐气,并赋予他们监察百官的重权,这难道是毫无缘由的吗?这正是要通过台谏制度来遏制奸臣的萌芽,纠正中央集权过度带来的弊端啊。

夫奸臣之始,以台谏折之而有馀,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今法令严密,朝廷清眀,所谓奸臣,万无此理。然而养猫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狗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立万世之防,朝廷纪纲,孰大于此?臣自幼小所记,及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及至英庙之初,始建称亲之议,本非人主大过,亦无礼典眀文,徒以众心未安,公议不允,当时台谏以死争之。

奸邪之臣在刚刚萌生恶念时,用台谏制度就能轻易遏制;等到他们坐大成势后,即便动用军队征讨都难以铲除。如今我大宋法令严明,朝廷清明,按理说根本不该出现奸臣。但就像养猫是为了捉老鼠,不能因为现在没有老鼠就养不抓老鼠的猫;养狗是为了防奸贼,不能因为现在没有盗贼就养不叫的狗。陛下您怎能不体悟祖宗设立台谏官的深意?怎能不为子孙后代建立万世长存的防范制度?要论朝廷纲纪,还有什么比台谏制度更重要的呢?臣自幼年记忆所及,加上听长辈讲述,都说台谏官的言论向来与天下公议相呼应。当公议支持某人时,台谏官也支持他;当公议抨击某人时,台谏官也抨击他。直到英宗皇帝初年,朝廷首次出现"濮王称亲之议",这本来不是君主的大过失,也没有明确的礼法条文可依,只是因为众心不安、公议不允,当时的台谏官就以死相争。

今者物论沸腾,怨讟du2交至,公议所在,亦可知矣。而相顾不发,中外失望。夫弹劾积威之后,虽庸人亦可奋扬风采,消委之馀,虽豪杰有所不能振起。臣恐自兹以徃,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

如今公众舆论沸腾如开水,怨恨之声四起,天下公议所指何事,已是昭然若揭。可台谏官员们却互相观望不发一言,朝野内外都深感失望。要知道在台谏制度刚建立时,即便平庸之人也能借着弹劾的积威展现风采;可当制度权威消磨殆尽后,纵是英雄豪杰也难以振作。我担忧长此以往,台谏官员都沦为执政者的私人附庸,最终导致君主孤立无援。一旦监察纲纪彻底废弛,还会有什么祸事不会发生呢?

孔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臣始读此书,疑其太过,以为鄙夫之患失,不过备位而苟容,及观李斯忧蒙恬之夺其权,则立二世以亡秦,卢杞忧怀光之数其恶,则误德宗以再乱,其心本生于患失,而其患乃至于丧邦。孔子之言,良不为过。是以知为国者,平居必有亡躯犯颜之士,则临难庶几有徇义守死之臣。若平居尚不能一言,则临难何以责其死节?人臣苟皆如此,天下亦曰殆哉。

孔子说:"庸俗浅薄的人怎么可以共事呢?他们没得到职位时,唯恐得不到;既已得到,又唯恐失去。一旦患得患失,就会无所不用其极。"我最初读到这段话时,怀疑孔子说得过于严重,认为庸人患得患失,最多也就是尸位素餐、曲意逢迎罢了。直到看到秦朝李斯担心蒙恬夺权,就扶持昏庸的秦二世上位,最终导致秦朝灭亡;唐代卢杞担心李怀光揭露自己的恶行,就误导唐德宗酿成再度战乱。他们的祸心本源于患得患失,结果却给国家带来灭顶之灾。这才明白孔子的论断确实不过分。由此可知,治理国家的人,平日里必须有舍身犯颜、直言进谏的士人,这样国家危难时才可能有舍生取义、坚守气节的大臣。如果官员们平日连一句谏言都不敢说,危难时刻又怎能要求他们以死殉节?倘若臣子们都这般患得患失,那么天下人都会说国家危在旦夕了!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如和羮,同如济水。孙宝有言:“周公大圣,召公大贤,犹不相悦,著于经典。晋之王导,可谓元臣,每与客言,举坐称善,而述不悦,以为人非尧舜,安得每事尽善,导亦敛袵谢之。若使言无不同,意无不合,更唱迭和,何者非贤?万一有小人居其间,则人主何缘得以知觉?”

《论语》说:"君子追求和谐却能保持独立见解,小人只会附和却难以真正团结。和谐如同调制羹汤,需五味调和;附和如同掺水济水,终致寡淡无味。"汉代孙宝曾说:"周公是大圣人,召公是大贤者,尚且因政见不同而互相批评,这些事迹都记载在经典中。东晋王导堪称元老重臣,每当与宾客谈笑,满座皆称善,唯有述不以为然,他说:'人非尧舜,怎能事事尽善?'王导听后也整理衣襟向他致谢。如果朝堂之上言论完全一致,意见毫无分歧,众人异口同声,难道就都是贤臣吗?万一有小人混迹其中,陛下又怎能察觉真相?"

臣之所愿存纪纲者,此之谓也。

臣下强调要维护朝廷纲纪,正是这个道理啊!

臣非敢历诋新政,苟无异论,如近日裁减皇族恩例,刋jian4定任子条式,修完器械,阅习鼓旗,皆陛下神筭suan4之至明,乾刚之必,断物议既允,臣敢有词。至于所献之三言,则非臣之私见,中外所病,其谁不知。昔禹戒舜曰:“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舜岂有是哉?周公戒成王曰:“毋若商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成王岂有是哉?周昌以汉高为桀纣,刘毅以晋武为桓灵,当时人君,曾莫之罪,书之史册,以为美谈。使臣所献三言,皆朝廷未尝有此,则天下之幸,臣与有焉。若有万一似之,则陛下安可不察?然而臣之为计,可谓愚矣,以蝼蚁之命,试雷霆之威,积其狂愚,岂可数赦,大则身首异处,破坏家门,小则削籍投荒,流离道路。虽然,陛下必不为此。何哉?臣天赐至愚,笃于自信,向者与议学校贡举,首违大臣,本意巳期窜逐,敢意自全,而陛下独然其言,曲赐召对,从容久之,至谓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朕过失,指陈可也。”臣即对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眀,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又俾具述所以然之状,陛下颔之,曰:“卿所献三言,朕当熟思之。”臣之狂愚,非独今日,陛下容之久矣,岂其容之于始,而不赦之于终?恃此而言,所以不惧。臣之所惧者,讥刺既众,怨仇实多,必将诋臣以深文,中臣以危法,使陛下虽欲赦臣而不得,岂不殆哉。死亡不辞,但恐天下以臣为戒,无复言者,是以思之经月,夜以继昼,表成复毁,至于再三,感陛下听其一言,坏不能巳,卒进其说,惟陛下怜其愚忠,而卒赦之,不胜俯伏待罪忧恐之至。

臣并非要刻意诋毁新政,若新政毫无可议之处,如近日裁减皇族恩例、修订官吏选拔条例、修缮兵器、操练军队等,皆是陛下英明决策、乾纲独断的体现,既然朝野已达成共识,臣自当遵从。然而臣所进献的三条建议,绝非臣个人偏见,而是朝廷内外的普遍忧虑,有识之士谁人不知?昔日大禹曾告诫舜帝:“切莫效仿丹朱那般傲慢,只知沉迷游乐。”舜帝岂是如此昏庸之人?周公也曾警示成王:“切莫重蹈商纣王的覆辙,沉湎于酒色之中。”成王又怎会那般荒淫无度?周昌曾直言汉高祖是桀纣之君,刘毅也曾痛斥晋武帝如同桓灵之主,当时的君主都未降罪于他们,反而被史书记载为美谈。倘若臣所谏之言皆属无稽之谈,那实乃天下之幸,臣也与有荣焉。但若所言之事不幸言中,陛下岂能不察?

臣深知此番谏言实属愚昧,如同蝼蚁般微不足道的我,竟敢试探天子的雷霆之威。臣这般狂妄愚钝,岂敢奢求陛下屡次宽恕?重则可能身首异处、株连家族,轻则会被罢官流放、流离失所。然而臣坚信陛下绝不会如此。为何?只因臣虽愚钝至极,却坚信自己的判断。昔日臣在讨论学校贡举制度时,便与朝中大臣意见相左,本已做好被贬谪的准备,又怎敢奢望保全自身?然而陛下却采纳了臣的意见,特意召见臣,与臣长时间地深入交谈,甚至对臣说:“如今朝政的得失究竟何在?朕若有过失,你尽可直言。”臣当即回答:“陛下天赋异禀,文治武功皆备,不愁不明察,不愁不勤勉,不愁不果断,唯恐求治之心过于急切,用人过于急躁,听信谏言过于宽泛。”陛下又让臣详细阐述,听后点头称是,说:“爱卿所献三言,朕定会深思熟虑。”

臣的狂妄愚钝,并非始于今日,陛下对臣的包容也由来已久。岂能只包容臣的初始谏言,却不肯赦免臣最终的直言不讳?臣正是仗着陛下往日的宽宏大量,才敢毫无畏惧地进献此言。臣真正担忧的是,讥讽诽谤之声四起,怨恨仇视之人众多,他们定会罗织罪名陷害臣,用严刑峻法中伤臣,致使陛下即便想赦免臣也难以如愿,这岂不危险至极?臣虽不惧死亡,却唯恐天下人以臣为戒,从此缄口不言。因此臣反复思量,夜以继日地斟酌,写就奏章后又多次毁弃,如此再三。最终臣感念陛下愿意倾听臣的谏言,还是决定冒死进献此策。恳请陛下体恤臣的愚忠,对臣从轻发落,臣不胜感激,恭敬地俯身等待陛下的裁决,心中充满了忧虑与恐惧。

读后诗曰:

忠言逆耳谏君王,三策上书豪气刚。

不惧雷霆威怒至,但求盛世永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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