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整理画室旧物时翻到那本素描本的。
封面磨得发毛,边缘卷着圈灰黄的边,翻开时纸页簌簌响,像落了场细声的雨。
最后一页压着张没画完的速写。铅笔勾勒的侧脸线条很轻,下颌线刚描到一半,笔尖突然顿了下,在纸页上戳出个小小的墨点——是陈砚的脸。
高三下学期的画室总飘着松节油的味。我蹲在画架前改色彩稿,颜料盘里的钴蓝混了太多白,像蒙着层雾的天。陈砚就蹲在我旁边调颜料,他指尖沾着点赭石,蹭在素描本边缘画小太阳,画完又用橡皮擦掉,只留道浅浅的印。
“我报了国美。”他调颜料的手没停,把柠檬黄和中黄兑成暖融融的橘色,“老师说那边油画系的工作室,光最好。”
我捏着画笔的手顿了顿。上周刚出的模考排名贴在画室门口,我的名字在中下游晃,离国美去年的录取线差了快百分。
陈砚是稳的,他素描拿过省赛的奖,静物写生时连衬布的褶皱都能画出光感,老师总说他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挺好的。”我把画架转了个小角度,避开他看过来的视线,“杭州那边机会多。”
他“嗯”了声,没再说话。画室的吊扇转得慢悠悠的,风把他素描本的纸页吹得掀起来,我眼角余光瞥到一眼,好像是张静物稿,衬布上摆着个我常用的搪瓷调色盘——上周我把它落在画室,是他帮我收在柜子里的。
后来他总在我画到深夜时留盏灯。画室后排的小灯,暖黄的光刚好照到我的画架,他走时会轻手轻脚地把我的颜料盒盖好,有时还会在我铅笔盒里塞颗薄荷糖。糖纸是透明的,含在嘴里凉丝丝的,能压下熬夜后的困意。
有次我画速写熬到凌晨,他突然从后排走过来,手里捏着张纸。“刚帮你改了改构图。”他把纸递过来,是我昨天画砸的半身像,他用红笔在边缘标了修正线,“你看这里,肩膀的透视再往下压点,就稳了。”
他站得离我很近,呼吸扫过我耳后时,我突然慌了。手里的炭笔“啪”地掉在地上,滚到他脚边。我没捡,抓起画稿就往洗手间跑,连他那句“别急着改,先歇会儿”都没敢应。
其实我知道他在等什么。他好几次在画室门口撞见我对着国美招生简章发呆,也看见过我把模考卷上的分数涂得发黑——可我怎么敢?他的画能挂在画室前排当范例,我的却总被老师圈出“线条软”“明暗乱”。
联考成绩出来那天,我在本地美院的公示栏前站了半小时。手机震了震,是陈砚发来的消息:“我过线了。你呢?”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回了句“本地美院录了,挺好的”。发送成功的瞬间,看见他秒回了个“嗯,挺好的”,后面没带任何表情。
再翻那本素描本时,才发现最后那页没画完的速写背面,有行极淡的铅笔字,是被橡皮擦过又隐约显出来的:“我帮你问了国美画室的老师,说你色彩感觉其实很好,再练练就……”后面的字被擦得太干净,只剩几道模糊的印。
上周去杭州出差,特意绕去国美旁边的老街。画室的玻璃窗擦得很亮,有个穿白衬衫的男生蹲在门口调颜料,指尖沾着赭石,在素描本上画小太阳。
我站在街对面看了很久,风把樱花吹得落在肩头,才想起联考结束那天,陈砚在画室楼下等我,手里捏着这本素描本,我却低着头绕开了——那时我总以为“不靠近就不会拖累”,却忘了有些在意,本可以试着并肩的。
素描本合起来时,纸页间的薄荷糖纸掉了出来。糖早就化了,只留层透明的胶,粘在纸页上,像道擦不掉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