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行李箱上,我蹲在明德楼前的台阶上,看着手机导航里那个原地打转的小蓝点,终于意识到自己彻底迷路了。
开学第一天就迟到,这大概能入选我人生十大尴尬时刻。
远处迎新处的遮阳棚正在收摊,几个学长学姐抱着矿泉水箱往小货车里扔,蝉鸣声混着行李箱滚轮声,在热浪里搅成黏糊糊的一团。
我第N次点开林晓婉发来的语音条:"看见钟楼往左拐,行政楼后面那栋红砖楼......"
抬头望着完全对称的三栋红砖楼,终于理解什么叫"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防晒霜混着汗水流进眼睛,我蹲着摸索书包侧袋找纸巾时,突然听见帆布鞋踩碎落叶的声响。
"同学,需要帮忙吗?"
抬头时先看见一双沾着颜料的帆布鞋,孔雀蓝的油彩溅在鞋带上,像不小心打翻的银河。
顺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往上看,蓝白条纹衬衫的衣角被风吹得轻轻扬起。
男生单手插兜站在台阶下,逆着光的轮廓像是被镀了层金边,连发梢都跳跃着细碎的光。
他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刚好盖住我晒得发烫的脚背。
"不用了谢谢。"我把手机往怀里藏了藏,想起出门前林晓婉咬着奶茶吸管的叮嘱:"晨曦,你可长点心吧,听说最近有骗子专门装学长搭讪新生。"
眼前这人虽然长得挺好看,但谁能保证不是披着羊皮的狼呢?
我甚至能想象小满翻白眼的样子:"就你这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被卖了还得帮人数钱。"
他忽然笑出声,喉结在阳光下轻轻滚动,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刚才绕着明德楼转了四圈,每次经过这棵梧桐树都要停下来看手机。"
他的手指在虚空划了个圆,腕间的银链叮当作响:"顺时针三圈逆时针一圈,如果你在找经管学院的话——"
他修长的手指突然指向我身后:"穿过这片紫藤花廊,右转第三栋楼。"
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紫藤花架在风里簌簌作响,垂落的花穗像淡紫色的瀑布。
我这才惊觉自己把地图看反了整整180度,耳尖开始发烫,刚要道谢就听见他补了句:"不过现在过去应该也来不及了,新生登记处十一点半下班。"
手机屏幕显示11:25,我猛地跳起来,行李箱"哐当"撞在台阶上。
那人突然伸手拽住我的书包带子,我整个人像被按下暂停键的提线木偶,僵在半起不起的姿势。
他手腕上戴着的克罗心手链滑下来,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跑过去要七分钟,骑车三分钟。"他晃了晃手里的钥匙串,金属扣叮当作响,"要赌一把吗?"
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自行车后座攥着他的衬衫下摆。
风掠过耳畔,紫藤花的香气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像是突然加速的心跳。
经过林荫道时,他突然说:"抓紧了。"然后猛地拐进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
"喂!前面是——"
"嘘。"
车身擦着灌木丛飞驰而过,我下意识环住他的腰。
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摸到紧实的肌肉线条,后颈被阳光晒得发烫,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拐弯时我的膝盖撞到路边的消防栓,疼得倒吸冷气,他却低笑出声:"当年我妹也总这么抱着我车座。"
"你妹妹......"话没说完就被颠簸打断,我额头撞上他的后背,闻到颜料和亚麻籽油混杂的气息。
视线掠过他泛白的牛仔裤口袋,瞥见露出半截的素描本,纸页边缘卷曲发黄,像是被反复摩挲过。
直到看见经管学院的金色门牌时,我才发现手心全是汗,指节因为攥得太紧泛着白。
公告栏上贴着的新生指引正在风中哗啦作响,最后一位登记老师正在锁门。
"11:29。"他单脚撑地,翻转手腕露出黑色运动表,"现在跑进去还来得及。"
我跳下车时差点被自己的鞋带绊倒,转身要道谢却听见他说:"对了,我叫沈杰。"
顿了顿,他又补充:"美术系大三。"
说完,他蹬着车就要走,车轮却突然卡进排水沟。我看着他手忙脚乱扶车的背影,"噗嗤"笑出声,结果被自己的口水呛得直咳嗽。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为了抄近路轧坏了园艺社新种的鸢尾花。
第二天校论坛就飘起热帖:《惊!美术系高岭之花深夜偷花为哪般》,配图是沈杰蹲在花坛边粘合断茎的侧影。
而我的新生登记表上,紧急联系人那栏不知被谁写上了"沈杰 188xxxx6640",字迹龙飞凤舞得像要飞出纸面。
再次见到他是在烘焙社招新现场。
我举着焦糖布丁站在摊位前,看着报名表上龙飞凤舞的"社长:沈杰"四个字,突然理解了什么叫做命运的黑色幽默。
林晓婉这个骗子,说什么"烘焙社最好混学分",现在我只想连夜买站票逃离地球。
"夏晨曦同学,"他支着下巴看我,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你确定要交这份作品?"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戳了戳我手里那坨不明物体,布丁表面裂开的纹路像极了东非大裂谷,焦糖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
"这是...抽象派焦糖艺术。"我梗着脖子狡辩,余光瞥见旁边社员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穿粉色围裙的圆脸女生突然"啊"了一声:"社长,这和你上周烤焦的戚风蛋糕好像双胞胎!"
沈杰一个眼刀甩过去,女生立刻缩着脖子往烤箱后面躲。
他忽然起身,围裙带子扫过桌面带起一阵柠檬黄的蒲公英飘絮:"鸡蛋三个,牛奶200ml,白砂糖......"
我愣愣地看着他挽起袖子,小臂线条随着搅拌动作若隐若现。
烤箱暖黄的光晕里,他的侧脸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
当完美的焦糖布丁被推到我面前时,他忽然倾身靠近,银色吊坠从领口滑出来,是枚小小的调色盘。
"想学的话,每周三下午社团活动室。"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尖,"不过学费很贵。"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可以考虑肉偿。"他慢悠悠擦着搅拌盆,在我瞪大眼睛时补上后半句:"比如当我的素描模特。"
从此每周三都像场甜蜜的折磨。
沈杰教揉面团时总站在我身后,说话时气息会扫过后颈:"手腕用力,对,像这样......"我盯着他覆在我手背上的指尖,面粉沾在他鼻尖,他都浑然不觉。
有次我,故意把面粉抹在他脸上,他愣了两秒突然扣住我的手腕,沾着奶油的指尖轻轻划过我唇角:"这里沾到了。"
林晓婉说我们像在拍偶像剧,直到那天暴雨浇灭所有浪漫。
我被困在画室等雨停,却撞见沈杰在收拾颜料箱。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卫衣,整个人像是融进暮色里,连平时翘起的发梢都显得格外沉默。
画架上蒙着白布,地上散落着被揉成团的素描纸,隐约能看见上面画着戴贝雷帽的女生轮廓。
"要帮忙吗?"我蹲下来整理散落的画笔,突然发现箱底有张泛黄的合影。
穿校服的沈杰搂着个戴贝雷帽的女生,两人在画架前笑得灿烂,女生的酒窝和他如出一辙。
照片边缘用铅笔写着:和小月亮拿下市赛金奖。
他猛地合上箱子,金属扣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用。"声音冷得像换了个人。我缩回手时碰倒洗笔筒,靛蓝色的水泼了他满身。
他站起来时,我这才注意到他右手腕有道狰狞的疤痕,从袖口蜿蜒而出,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
我想起上周路过美术教室,听见几个女生议论:"沈学长以前拿过全国油画金奖,后来不知为什么再也不参赛了......"
此刻那道伤疤在灯光下泛着淡粉色,像条盘踞的蛇。
"对不起......"我慌乱地去擦他衣摆的水渍,却被他抓住手腕。
他眼底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情绪,喉结动了动却说:"我送你回去。"
伞面在狂风里开出一朵颤抖的花。
走到宿舍楼下时,他突然说:"那是我妹妹。"我转头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三年前车祸,她最喜欢看我画画。"
雨滴砸在伞骨上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可闻。
我想起他教我做泡芙时说过的话:"裱花袋要握稳,就像握着你最珍贵的东西。"
当时他睫毛低垂,嘴角却抿成直线。
"她要是看见你现在这样......"我鬼使神差地开口,"会难过的。"
沈杰猛地停住脚步,雨幕在我们之间织成透明的墙,他的瞳孔微微颤动,像是被石子打破的湖面。
下一秒,带着松木香的外套兜头罩下,我被他按进怀里,听见他心跳震如擂鼓。
"夏晨曦,"他声音沙哑,"你真的很烦。"
那天之后,沈杰开始频繁出现在我的生活半径里。
早八课他会"刚好"买多一份三明治,图书馆占座总能"巧合"地邻桌,连去澡堂都能"偶遇"他抱着速写本在路边写生。
林晓婉咬着棒棒糖吐槽:"你俩这缘分,月老都得给你们颁个劳模奖。"
深秋的某个清晨,我在图书馆发现了他素描本里的秘密。
纸页间夹着张速写:蹲在台阶上的女孩,发梢沾着梧桐叶,脚边躺着迷路的行李箱。右下角标注日期,正是我们初遇那天。
"这是......我?"
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抽走素描本,沈杰耳尖泛红:"画室模特不够用,拿你练手。"
可我分明看见后面几十页都是不同角度的我:托腮发呆的,偷吃布丁的,甚至打瞌睡时流口水的......
转折发生在校庆游园会。
我被烘焙社抓壮丁做巧克力喷泉,沈杰负责在旁边画速写募捐。
当我把第五块沾满巧克力的草莓递给他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别动。"蘸着巧克力的指尖点在我鼻尖,"这样才对得起'巧克力大使'的称号。"
后来那张速写被校刊登在头版——画里的我举着巧克力棒,鼻尖顶着可可渍,身后是融化的金色夕阳。
沈杰在右下角写着:遇见你之后,所有色彩都开始流动。
而我不知道的是,那天他卖出了47张速写,每张背面都藏着句没署名的情话。
平安夜那晚,他把我带到美术教室。掀开画布那刻,我看见了满墙的自己:揉面团时炸毛的,被雨淋湿的,偷吃布丁的......
最中央那幅油画里,我坐在自行车后座,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紫藤花落满肩头。
调色盘上凝固的颜料组成日期,是我们相遇以来的每一天。
"本来想画完99幅再表白,"他指尖蹭过我的耳垂,那里还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的水彩,"但某人总迷路,怕她找不到我。"
初雪落下时,我收到了最特别的生日礼物——沈杰重新报名了全国美展。
画作在美术馆B厅3号位展出,题目叫《晨曦》。
画面里迷路的女孩站在梧桐树下,身后是蜿蜒的自行车辙,每一片落叶都镀着金边。
开展那天,他在展签背面用我最熟悉的字迹写着:"你是我永不迷路的导航。"
现在每次经过明德楼,沈杰总要停下来揉乱我的头发:"要不要再迷路一次?"
而我总会晃着手机得意洋洋:"紧急联系人可是随时待命呢。"
他腕表上的时间永远停在11:29,就像那年秋天,梧桐叶打着旋儿落进故事的扉页。
后来,我们在紫藤花廊下拍了毕业照,他西装口袋里插着支沾满颜料的画笔。
照片洗出来那天,我发现他偷偷在我学士帽上画了辆自行车,后座坐着两个小人,裙摆和衬衫角永远定格在飞扬的瞬间。
某个春日的午后,我们回到初遇的梧桐树下。
沈杰突然单膝跪地,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沾着面粉的戒指盒:"当年你说要肉偿学费......"阳光穿过叶隙在他睫毛上跳跃,"现在我想收尾款了。"
戒指是枚小小的银质调色盘,中间嵌着淡紫色的紫藤花瓣,他说这是用当年被我弄坏的鸢尾花花瓣做的标本。
"戒指在阳光下流转着微光,那些淡紫色的纹路,让我突然想起初遇时碾过花丛的车轮,"你居然留着那些......"
"园艺社长追着我索赔的时候,我偷偷藏了几片。"他指尖摩挲着戒指内圈,那里刻着CX&SHEN的缩写,"后来每次路过花坛,总觉得这些花瓣在提醒我——"
梧桐叶沙沙作响,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提醒我那天载着个迷路的小笨蛋,突然就找到了方向。"
我正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熟悉的尖叫。
林晓婉举着单反从灌木丛后蹦出来,身后还跟着烘焙社的圆脸学妹:"社长赌赢了!我就说晨曦姐肯定会哭!"
沈杰迅速把我挡在身后,耳尖泛红:"你们跟了多久?"
"从你蹲在画室粘花瓣开始。"学妹晃着手机,屏幕上赫然是沈杰深夜在操作台前,笨手笨脚焊接戒托的照片,"论坛直播帖都盖到三百楼了,标题是《高岭之花为爱下凡做手工》......"
后来我们在那棵梧桐树下接了吻,蝉鸣声和快门声混成夏天的和弦。
沈杰的掌心还沾着银饰加工留下的细小划痕,蹭过我后颈时带着温暖的刺痛。
拍毕业照那天,园艺社长突然抱着花束出现。
当年,被他追着索赔的鸢尾花已经开成淡紫色的云霞,他板着脸把花塞进沈杰怀里:"当年毁了我十二株,现在还你一整个花圃。"
我们的婚礼在美院校区举办。
当我穿着缀满紫藤花的婚纱走向他时,发现他西装内衬别着那枚沾满颜料的旧调色盘。交换戒指时,他忽然从捧花里抽出一支裱花袋:"新娘要不要亲手给蛋糕裱花?"
我握着他的手挤出奶油玫瑰,就像当年他教我握裱花袋那样。
最后一笔落下时,他突然低头舔走我指尖的奶油:"学费收齐了。"
现在我们的烘焙坊开在美院对面,橱窗里永远摆着焦糖布丁和鸢尾花标本。
偶尔有迷路的新生闯进来问路,沈杰总会指着墙上的手绘地图说:"穿过紫藤花廊右转第三栋,这次别再把地图看反了。"
某个落雪的清晨,我发现他在操作台前画新菜单。
速写本上是我们初遇的场景,但这次画面里多了个小女孩,正蹲在梧桐树下研究打转的落叶。他把我圈在怀里,笔尖轻轻点在小人儿发梢:"要不要教她认路?"
窗外又一年紫藤花开得正好,而我们的故事,永远停在最美好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