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海博收到了一封信。

不是传统的语音信息,也不是花哨的全息通知,而是一份纸质的信件。

他看着手中的信件,样式很复古。信封是质地硬挺的牛皮纸,能隐约看见植物纤维的痕迹,用鲜红的漆印封好,里面是一张印着模糊蓝色湖泊背景的手工糙面铜板纸,饰有烫金细花条纹边框。

信上用隽秀的字体写着:“尊敬的海博先生,欢迎您于本月24号到蛙田社区326号,参加我的葬礼,你的好友海薇致上。”

“海薇...”海博喃喃地叫着这个名字,一个清丽的身影慢慢在脑海浮现...


海薇是海博的前前前任女朋友,在他的所有女朋友中,和海薇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他依稀还记得她的模样,留着乌黑的齐肩长发,总是喜欢穿一身修身的长裙。安静时给人知性温婉的感觉,像一汪洒着月光的清泉,闹腾时又活泼可爱的。

那个时候,她还是植物学院的学生,得知海博喜欢户外探险,总抱着他的手臂晃悠,贴在他的耳边撒娇,要和他一起出去见识世界。和她呆在一起,着实是一段令人怀念的时光!海博记得,当时他也曾真挚地承诺要永远照顾她,守护她,他们甚至申请了一个孩子。

海博把自己扔到沙发上,仰躺在靠背上,用那张精致的信笺盖住脸。他回想着那天,他们上午的时候还在讨论去溪洛渡游玩,下午就从182号子宫中,抱回了一个红头发绿眼睛的小婴儿。

很早以前政府就实行严格的计划生育制度,女性不需要经历痛苦的分娩,实现了真正的生育平等。各大城市纷纷建立子宫机构,施行计划生育制度,人们从18岁到40岁,每年都需要到所在城市的子宫机构贡献基因。机构严格删选基因,每年按照人口需求,生产既定数目的婴儿。学校成了绝对的社会公立机构,每年都有许多优秀的人才投入到教育事业中。

如果有人想要和孩子共同生活,也可以向子宫提出申请,提供资产、学历、犯罪记录证明等,就能从当天出生的婴儿中领回一个。如果你想要一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则需要提前一年提交申请,通过资质审核后,缴纳6000元费用,提供自己的遗传物质。如果你还想再筛选下孩子的相貌、性别等,则还需要再缴纳更多的费用,然后耐心等待10个月,就能得到一个自己的孩子。

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家庭这一社会单元,也逐年瓦解。海博就是自己父亲申请回来的,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他和自己的父亲相处得更像是兄弟。他总觉得,父亲领养自己,完全是想要一个志趣相投的玩伴。完成基本素质教育后,他就跟随父亲在这个星球的各个角落巡游探索,乐此不疲。

他记得,海薇也是自小在学校长大的,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对于他们来说,想要一个孩子,并不意味着想要组建家庭,这纯属一时兴起,当天下午就兴致冲冲地跑进子宫,嚷嚷着要一个孩子。

AI冷冰冰的声音问道:“请问,你们要有一个生物学上共同的孩子吗?”

“啊~是的,是吧?无所谓。”两个年轻人握着对方的手,看向彼此的眼中充满爱意。

“抱歉,回答意向不明确!请问你们要个男孩还是女孩?”

两人这才看向墙上的AI拟人表情,海薇想了想说道:“我们只想要个孩子,男孩还是女孩?我们没想过,无所谓。”

AI继续说道:“抱歉,回答意向不明确!请问...”

“好啦,我们只想要个孩子,其他都无所谓,转人工吧,拜托!”

AI沉默了片刻,温柔的女声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些许温度:“你们好,你们想要一个孩子是吗?需要填一下申请表,确认法定监护人,然后提交法定监护人的身份ID,我们会在三分钟内核实信息。审查通过后,法定监护人能在今天出生的孩子们中挑一个。需要注意,请提供固定居住地址。领养儿童在成年以前,都需接受本机构的监管,以确保孩子能健康成长。如果需要定制服务,我们这里有很多套餐...”

海博不记得那天客服是怎么跟他们絮絮叨叨介绍各类孩子套餐的,也不记得他们怎么商量抉择的。他只记得他们没多久就抱着一个婴儿走出了机构,海薇对那个孩子简直爱不释手,从第一眼看见她,海博在她心中的位置就只能屈居第二了。

他们...主要是海薇,虽然只是临时起意,没有做亲缘测试,更没做什么亲子培训。但是她把那个孩子照顾得很好,每天90%的时间都用在孩子身上,为她唱歌、讲故事,甚至亲自动手做漂亮的小衣服,她为那个孩子取名为海莉。

海博其实很不明白,海薇到底是从哪里学来这些的?她没有母亲教导,她还跟他讲过自己以前去子宫机构做义工的糗事,抱怨孩子是逻辑混乱、bug满身的小怪物。但是自从抱回海莉,她就无师自通学会了很多事,海薇是个温柔的人,但绝不是有耐心的人。但是在海莉身上,她的温柔和耐心都是无限的。海博悄悄地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母性本能。

后来,海博和海薇没有白头偕老,在海莉5岁的时候,他们和大多数人一样,从情侣,变回了朋友。虽说海莉的出现改变了他们的相处模式,但是他们分手绝对不是因为海莉。他们都很爱海莉,海博虽然没有海薇那么有耐心,事事亲躬地照顾她,但他也总是把海莉放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上带她出去玩,在她生日的时候为她准备喜欢的礼物,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现在。

海莉有着一头火红的头发,翡翠般的眼睛,皮肤白皙,笑起来简直就是童话里的精灵,谁能不爱她呢?说起分手原因,是因为宗教信仰吗?

似乎是这样吧,海博的信仰体系很简单,什么都信,又什么都不信。但海薇是虔诚的宗教信徒,有神论者,坚决抗议意识上传和躯体机械化。认为人类的灵魂是至高无上的,意识数据化,身体机械化,是对灵魂的玷污。海薇很早就投身于宗教和植物研究事业中,这项事业参与者不在少数。他们主张人类应该和各类从地球上带来的生物一起,努力投入到沸星的自然环境中,以基因技术为辅,努力适应沸星环境,在改变自身的过程中,重新构建与周围生物和谐共处的新世界。

她热爱生命,热爱神创造的生命,无论是渺小的微生物还是根系蔓延几十公里的庞然大物,甚至是人类本身。她讨厌机械,尽管机械早已代替了手足,但她认为这样的人造物冷硬丑陋。人类在宇宙中的征程漫长又孤独,不能没有其他生命的陪伴。我们是生态圈的一部分,不该妄想私自离家出走。

三千多年前,人类发明光轨,打破光速束缚,本着探索太空的历史使命,从地球出发,将生命的种子撒向宇宙的各个角落。但是很遗憾,人类没有在宇宙中找到其他智慧生命。

海博居住的星球——沸星,是人类最早的殖民地之一。这颗星球和其他宇宙中的茫茫尘埃没什么不同,没有生命,没有液态水,空气由大量的氮和少量一氧化碳、甲烷构成。沸星和他的伴侣——卡戎,它们的质量和体积相差不多,构成了一对缠绵的双星系统。它们是16号太阳系的第六大行星,已经绕着二号太阳,跋涉了400多亿年了。

最早关于沸星的改造是失败的,其实,人类的早期星际殖民都是失败的。强硬钢铁机械没有征服这颗荒芜的星球,直到光轨的普及,让其他地球生物也来到沸星。生命和这颗顽固的大石头发生了浪漫的化学反应,让长年风暴笼罩,灰蒙蒙暗沉沉的星球,也逐渐有了斑斓的色彩。生态圈得以建立,尽管很脆弱,但人类这才得以在其他星球上定居。如果抛弃其他生物,只有人类自己,那万千星辰只能是漫长旅途中的加油站,而非新家园。

如今宇宙中这样的殖民星球有很多个,有了广阔的视野,人类想尽办法延长生命旅程。然后自然而然的诞生了机械派和意识派,想尽办法为自己创造更强大的身体,承载野心勃勃的灵魂。

沸星地表大气稀薄,如今经过改造,人类依旧没法在地表生活,几千年来,人们在地底建设了上百个大型城市和百万个小型城邦。人多的地方纷争就多,2000年来,各个城市之间发生过上百场战争。直到半个世纪前,卡戎宣布独立,卡戎自然人口数量较少,拥有大规模机械军队和公民,建立了统一的意识上传空间,达到高度集权,成为一个强大的军事国家。

沸星上生命覆盖率较高,人口密集,相对而言,卡戎环境更加恶劣,当地的居民大都早早选择机械化和意识上传。意识形态的差异让两个星球之前的城邦经常发生摩擦,也曾爆发过激烈的战争,不过海博很幸运,出生在和平的年代。

海博拿掉脸上的信件,盯着天花板,渐渐的,天花板变成繁星密布的星空,卡戎庞大的身影恬静安谧地躺在星河中。他想,他和海薇就像卡戎和沸星一样,人类的政治宗教其实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并没有因为信念不同彼此疏远。

海博继承了父亲的意志,励志做个探险家,将踏遍沸星的每一寸土地作为自己的终生事业。他的父亲临终前告诉他,作为一个人行走在一颗星球上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作为一种精神,在一个世界上探索跋涉,就美妙得多。

海薇一直很支持他。后来在一次探险中,他的右腿受了伤,不得不更换机械义肢,他们的朋友都认为这件事是他们分手的导火索。但其实,那段时间是他们关系最为亲密的时期。海薇虽然不认同机械派的做法,但是从不将自己的信仰强施与人,她很善良,打心底里怜惜海博,悉心照料他,帮他从心理阴霾中走出来。

在他最低落的时刻,海薇总是贴着他的面颊说:“生命的魅力就在于她虽然脆弱,但坚韧不屈。别觉得难为情,装条义肢没什么的,你看哪颗种子不是从石头中发芽?卡戎上的兰灿草还是长在钢铁裂缝中的呢。生命都需要依附,但不能全权交付。生命是最美的,不管是渺小的、残缺的,还是死去的,都是最美的。放心吧海博,我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离开你?”

后来他们为什么分手呢?时至今日谁能说得清?也许,他们真就像沸星和卡戎一样,只是遥遥相望,但却从未真正相近相依,朋友关系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距离。曾经彼此缠绵的两个人,最后唯一的联系竟然是一时兴起带回的海莉。

想到海莉,海博的眼角不由得一红。他走南闯北多年,再艰险恐怖的地方都去过,从没有怯懦过,海莉永远是他心底里最柔软的一部分。每次想到她,要么鼻头一酸,要么心头一甜,好久没见她了啊!


车载AI温柔的声音把海博叫醒,提醒他目的地快到了。海博取下眼罩,调低车窗透明度,睡眼模糊地看向车外。飞车下方是一片白色建筑群,建筑由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形单元房磊成,鹅卵石上都带有一个精致的小花园,建筑上攀附着各色植物。

这片鹅卵石建筑坐落在是一片澄澈的湖泊中,水很干净,能看见水中舒展着枝叶晒太阳的植物,和怡然自得的小鱼。湖面上撑着一把把荷叶小伞,小青蛙或趴在伞上晒太阳,或躲在伞下纳凉。这个湖泊是半全息的,阳光也是人造的,里面虚实分布着秘密麻麻的植被群,形成一片美妙的沼泽湿地,小型动物栖息在其中,一派安宁和谐的景象。沸星上大部分城市都沿裂谷垂直建设,讲究上下的延展和贯通,风格根据城邦信仰和艺术风格差距很大,但生态圈一般集中分布在城市外围。像蛙田这样的纯地表城市并不多,更别提它繁复惹眼的自然装饰设计。

飞车停靠在一栋建筑的顶层小花园边,花园中的两张长桌上摆满了各色美食,中央一个圆形的小池子中,喷泉一边伴着背景音舞蹈,一边向天空中抛洒出一道绚丽的彩虹。

海博环顾四周,花园中派对已经开始,人们在激情洋溢的歌声中三两成群地交谈舞蹈。宾客中没他认识的,但大家都衣着夸张、妆容怪异,像一群五颜六色在丛林中狂欢的鸟。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登山鞋和深灰色外套,出门的时候在那份精致邀请函的感召下,换上了自己唯一的一套正装,如今看来自己着实有些跟不上潮流了。

海薇今天将乌黑头发盘了起来,穿了一身红色长裙,配搭着色泽莹润的翡翠耳环和项链。比起几年前,现在的她瘦了许多,身材轮廓更加修长完美,脸庞也更艳丽。但是细看之下,成熟优雅的气质中透着一丝哀怨。海博看得愣了神,思绪好像飞跃到很久以前,那个头发乱糟糟,脸上带着雀斑的女孩儿,吃力地追逐在他身后...

“海薇,快过来啊!”海博用机械手套紧紧扣住崖壁上突出的岩石,将安全绳固定好,转头看向身后的女友。却见海薇定定站在悬崖边,张开双手,微微抬起下巴,一动不动。她瞟到海博朝她走来,立马挥了挥手,示意他安静。海博放慢脚步,细心看去,却见一只蝴蝶停在了海薇的鼻尖。

蝴蝶的翅膀是莹蓝色的,光斑在那两对翅膀上滑来滑去。少女一动不动,胸膛轻轻起伏,随着蝴蝶翅膀的闪动小心翼翼地呼吸。她白皙的面庞上沁满汗水,发丝和些微泥土黏在脸上,几颗调皮的雀斑聚在鼻梁上,指引着她的目光想去触碰蝴蝶的绚丽的翅膀。

“海博,快来~帮我看看这是不是一只月亮出山蝶!”少女带着激动战栗的声音低低地传来...

“海博,快点过来!”一声激动的声音传来。

海薇一看到海博,就快步走来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海博,你能来我真是太开心了!”她声音清亮悦耳,她的体温温润沁人,一切都太完美了!怀抱中的温暖将海博的思绪拉了回来,再次近距离看见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他才反应过来,眼前的美人不再是那个记忆中的女孩儿,她如今在另一个世界,拥抱自己的,是一具完美体贴的人造身体。

海博脸上扯出一个微笑:“见到你我也很高兴,你依然是那么光彩照人啊。我不知道准备什么礼物,所以...”海博从车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一串珍珠项链,是罕见的真珠。创造它们的是一种长在卡戎星环尘埃上的长条形状植物,它们捕捉星环尘埃,从中摄取水和甲烷,产出晶莹剔透,圆润美丽的绿色珍珠。 等时机成熟,它们再把珍珠吐出,让它们在尘埃中寻找附着点,寻找机会舒张开来。

海薇礼貌地收下了礼物,但是她看起来没那么开心。她像以前一样,亲昵地挽上海博的胳膊,将他带到花园边缘的一个藤蔓绿荫下,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神情有些忧郁。

海博问道:“怎么啦?迎来新生不开心吗?我以为你转变了,我记得你一直反对使用机械身体,能来参加你的葬礼,我还挺意外的。”

热衷机械改造的人,在身体完全机械化的时候,会为自己举行盛大的仪式。仪式按照自己的喜好筹办,在那一天,他们会邀请自己存在或者不存在的亲朋好友都来参加,告别生物遗体,迎接新生,他们把这样的仪式称作葬礼。通常一个人的葬礼是人生中最重大的仪式,因为这是人生最明显的分割线。随着时间的推移,机械化越来越普遍,葬礼的花样也多了起来,沸星上每年都会闹出几起有关葬礼的新闻。至于真正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没人会在意,如果可以选择永生,没人愿意搭理死神。

但有虔诚宗教信仰的人不同,比如海薇。万不得已,她不会接受机械身体。

海薇坐在秋千上,紫藤花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缓缓开口,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其实,我...我没有背叛我的信仰,他们都不信,你...你相信吗?”

她抬起头,目光看向宴会中舞动的人群,美丽的面庞被阴影笼罩着:“葬礼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历史记载中的地球葬礼也不是这样的。我本想庄重地埋葬自己的身躯,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为再也看不到我而悲伤。然后替我和这个世界告别,让生命画上句号。而不是...而不是在一场闹剧中继续苟延残喘。”

海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舞池中都是陌生的面孔,刚开始他就注意到了,但是他们分开很久了,不认识她的新朋友很正常。但是海薇的妹妹也没来,她的妹妹何莉,是海薇生物学上的亲妹妹。

有时候缘分真的很奇妙,她们姐妹都是教会成员,信仰让她们成为好闺蜜。周围的人都说她们很像,于是她们去做了鉴定,神奇的是,她们不仅有血缘关系,而且父母双方都相同!这种概率很小,她们的父母一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可惜这对璧人从没遇见过彼此,缘分真是很奇妙。姐妹果然是天生的朋友,她们的关系从此更加亲密,形影不离。

海博原以为,海薇也许是放弃了自己的信仰,但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的。“我刚搬到蛙田,没有邀请以前的朋友,她们知道我更换了机械身体,都...彼此疏远了。邻居知道我要换机械身体,热情为我筹办葬礼。我...我不好推脱,我想,至少你会来,所以没有拒绝。”

海薇眼底闪着光,让海博有那么一霎那晃神,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水池的反光:“我有些搞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记得你说过,不介意身体残缺,那么是有人逼迫你放弃信仰吗?是...是机械派的...他们威胁你?”

“不,不不,没人胁迫我,我都是自愿的,信仰太贵重,有时候只能放心里,拿起来太重。”海薇皱着眉头,斟酌半晌开口道:“其实...半年前我的心脏就出现问题了,医生说只能更换人工器官。如今的医疗技术,都是简单粗暴地更换身体零件。我也不想换,可是,你知道的,海莉还小,她还需要我,我不想离开她。所以换了一颗,但是没多久脑子也开始出现问题,我的身体状况不太乐观,我想,反正都要更换器官,索性就全换了!”

海薇用脚尖轻轻推着秋千,鬓角的发丝擦着她白皙的脸颊晃荡,她整理好情绪,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无所谓了,蛙田是个更多元化的城市,这里很适合我们,我在植物园找了份园丁的工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有件事情我要拜托你,你能常来这里看看海莉吗?她...很喜欢你。”

海博一听这话顿时羞愧起来,他对海莉和海薇都没有法律上的责任。但是海莉一直把他当做父亲,没人这么教她,好像理应如此。

“当然,很抱歉,这些年我...很抱歉,我会的,我也很爱海莉...”海博支支吾吾地说。海薇笑道:“你不必感到惭愧,提出无理请求的人是我。海博,我真的很开心,当初是和你一起带回海莉的。”

一片紫藤花瓣飘到海薇的发髻上,海博伸手想帮她摘下,却发现那只是一个虚拟投影。海薇跳下秋千,向海博伸出手:“走吧,我得去招呼新朋友,你随便转转吧,看看我和海莉的新家!”

海博在天台边缘的小沙发上找到了海莉,她穿着绿色的小裙子,缩成小小的一团,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她。她聚精会神地看着天台下的湖泊,手里拿着个小盒子,时不时往小盒子里取出零食往湖泊里扔去,湖里一群红色的小鱼欢快地争抢着。

“嗨~海莉!”海博走上去拍拍她的小肩膀,海莉回头看见他,眼里立刻闪烁出惊喜的光芒,她欢快地跳到海博怀里,在他脸颊上献上一吻:“海博叔叔,见到你太开心了,这是今天最开心的事了!”

海博抱着她在小沙发上坐下,捏捏她的小脸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妈妈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呢。”

海莉眨着大眼睛,朝海薇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海薇还在招呼客人,便搂着海博的脖子,趴在他的胸口小声地说:“叔叔,我妈妈走了吗?我觉得,她...她好像不是妈妈,但是,好像又是妈妈。”

海博心里咯噔一声,小孩子果然比较敏感,海薇的机械体是高仿真的,从外表完全分辩不出。他安慰海莉说:“怎么会,妈妈不会离开海莉的,她很爱你!”

海莉缩在海博的怀里说:“可是,何莉阿姨说妈妈死了,她说,死就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回不来的。”她的声音带着哽咽,让海博心中泛起浓重的悲伤,有些怨恨何莉。他拍着海莉的背,小声地告诉她:“海莉,不要担心,妈妈很爱你,为了你,即使是死神也别想带走她。”


葬礼结束后,海博又投入到他的探险事业中去了。虽然很忙碌,但是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经常去看海薇和海莉,只是每次停留的时间都很短。

后来,他和海莉在虚拟空间里的交流多了起来,他会跟海莉讲述自己四处探险的奇妙经历,海莉会和他分享周边的趣事儿。比如,她发现自己悉心喂养的小鱼都是全息的,妈妈琳琅满目的花园中只有一丛金鱼草是真的,不过很快也死了。她跟着姨妈徒步去野外探索,从山谷中的一棵巨树上带回来了一颗种子,种在花园里,才几天,就长得比屋顶高了。妈妈做的菜越来越好吃了,但是她还是怀念之前她做的布丁,更甜一些...

有时候,海莉也会在海博生日的时候寄来纸质的卡片,里面夹着小小的加了密的全息留言:“我觉得好奇怪,妈妈变了,以前我把泥土弄得满屋子都是,她会很生气,但是现在她都不生气,只是温和地教育我。她做的饭更好吃了,但是感觉不太对劲,我说不上来;我难过的时候她会给我个拥抱,还特地调高体温,以前她总是会慌张,不知道怎么安慰我...”随着海莉慢慢长大,她逐渐明白妈妈有了哪些改变,海博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

她悄悄告诉海博:“叔叔,我怀疑,其实真的妈妈已经去世了,现在的妈妈是机器人。”

海博告诉她:“确实如此,孩子,你也长大了,你要知道,人类身体难逃生老病死,不过还好人体机械技术比较发达...”

“不是这样的,不一样,我是说...她走了,身体被机械代替了,灵魂无处安生,所以也走了。她以前是反对意识移植和上传的,所以,她留下了个AI,留下了我们所有的记忆,编写好了所有爱我的程序,每一个程序都恰到好处,然后,她永远地离开了...”

海博听完了她的话,沉默了好久,他想告诉海莉,不,孩子,你的母亲比你想象得还要爱你,她放弃了最虔诚的信仰,只为留在你身边。但最终,他只是温和地安慰海莉:“没有那种AI,人工智能可不会那么爱你。人类意识上传的技术很发达了,科学家们做了很多轮的实验论证,我向你保证,即便没有肉身,她也是你的母亲。海莉,不要多想,你要知道你的妈妈很爱你,永远不会离开你。”海博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不过好在随着年龄的增长,海莉从学校学到了这部分知识,从此不再刨根问底。


时间过得飞快,海博再一次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这些年他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时候都是使用机械体或美颜后全息影像,所有社交形象也都还是年轻的样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像是一棵老树,早已被岁月的藤曼紧紧缠绕,勒出了一道道瘢痕,逃不脱,甩不掉。

相反,海莉已经出落成一个窈窕美丽的大姑娘了,一头火红的长发,翡翠般碧晶莹剔透的眼眸,面容娇美,身材修长。很多仿生人和机械体制造公司都想出巨资收购她的影像作为样本,但是她都拒绝了。

她走上了海薇的事业道路,拒绝机械体,信奉神明,热爱一切生命体。这得归功于她的姨妈,这些年,她和何莉的关系逐渐亲密,海博隐隐觉得,海薇和何莉共同担任了“母亲”这一职位。而自己,只是一个不负责的“一日父亲”。

何莉似乎不打算原谅自己的姐姐,多年来始终拒绝和海薇见面,颇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海薇对此没有太大的表示,她一直在蛙田社区的植物研究所工作,成了一名园丁,这些年的工作中规中矩,她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照顾家庭上。

一个晴朗的夜晚,海博和他的探险小队成员窝在野外营地休息的时候,他又收到了海莉的来信。当海莉妙曼的全息身影走进营地时,海博明显察觉到队里的小伙子们低低的抽气声。

他默默开启隐私模式,关闭外部实景通讯,走出了营地:“怎么了?海莉,这个时间你应该在休息的。”

从全息影像看,海莉好像是在自己家:“叔叔,我来你家找你,可是你不在,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本来想当面谈的。”海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委屈。

“怎么了,小朋友,和妈妈吵架了吗?”

“你知道的,我们从没吵过架,自从...”海莉坐在沙发上,用手捂住了脸:“叔叔,你就告诉我吧,妈妈真的只是一道程序吗?”

海博沉下脸:“海莉,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没有这样的程序,你感觉不到她的爱吗?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海莉抬起脸,双眼水光潋滟:“我能感受到,她简直把我捧在手心,她为我做的每一道菜,都完美得像是出自弗伦卡之手(沸星上最顶级美食家),每一次拥抱,都是我最熟悉的温度...我和一男孩儿开始约会了,这段时间都没有回家,她肯定是知道的,我的信息箱里多了很多两性知识的教程书籍,但是...她好像没什么不开心...我觉得,我离她那么远,你能理解吗?那是...一种很难以捉摸的感觉。”

海博不是很明白她的感受,对于这一点,海薇的朋友们,包括他自己,都没察觉出什么不妥。但是海博没有骗她:“海莉,人工智能完成几乎所有人类能做的事,除了爱你。你明白的,尽管有时候它们会让你觉得,它们有人类的智慧,这只是高度的模拟。如果你还能感受到爱,那你的母亲一定还在。你的母亲将大脑迁移到机械体上,随后不久大脑病变,她又使用了脑单元思考。她在你遇到问题时,可以快速思考,找到最优的处理方式。这些机械辅助让她表现得过于完美,也许是这个原因让你多虑了。”

海莉坐在沙发上,无力地垂着脑袋:“何莉阿姨说,使用脑单元思考,本质跟人工智能没有区别。那些人造的东西,也许能够延续原来的爱,但是不能创造新的爱。叔叔,身体完全泯灭后,灵魂真的能停留在世界上吗?教义说,应该将灵魂也归还天地间。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它们只是短暂停留,但留不住它们。我总是在想,我们这么多代人的努力,所谓的技术突破革新,意识上传,不过只是拓印下灵魂的影子而已。”

海博愣了愣,他告诉海莉:“根据我所接触的知识,使用脑单元或者意识上传,只要载体不灭,那么灵魂就能永存。就像,就像...”他可怜的脑细胞飞速搜索着案例,此刻真恨不得换上脑单元。突然,他抬头看见夜空中卡戎巨大的身影:“对了,就像胡曼先生,他的身体很多个世纪前就已经泯灭了,但是他的意识上传,人们现在还能聆听他的教诲。”

“胡曼啊~”海莉站起身,走向窗边,将目光投向夜空,海博知道她也在仰望卡戎的身影。

“我知道胡曼的伟大,他建立了光轨,通过光轨可以实现星际间瞬间的远距离传送,让人类走出了光速牢笼。可是,我听过他的光轨技术公开课,这么多年了,他还在讲光轨,大家提到光轨就想起他,提到他就想起光轨。你说,活着的是光轨还是胡曼呢?”

海莉的话在海博的心里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千重巨浪。意识上传的伟人,不论在自己的年代多么叱咤风云,如今都慢慢边缘化,成为历史的书签,很难跟自己生活的年代分裂开来。

海博长时间地沉默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海莉。海莉将目光从卡戎身上收了回来:“叔叔,自从我去年和教会成员一起出城活动,就开始整理妈妈以前的一些外出资料,她和何莉阿姨留下了很多影像资料。我觉得,那个时候的她,很鲜活。我从没有怀疑过她对我的爱,只是...我没办法将现在的她和那个童年记忆中的她,还有影像中的她看作是一个人。”

海博看着海莉的眼睛,试图说服她,或者试图说服自己:“你多虑了,你的母亲之所以选择机械化,也是因为经历了可怕的病痛折磨。那些痛苦改变了她,你忍心看她在痛苦中挣扎吗?这是最好的选择,她别无选择...”


“来!海博,今天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喝一口,忘掉自己,忘掉引擎,忘掉逃生舱!然后我们继续前行!”父亲伸出粗粝的大手,抹了一把海博沾着血汗的脸蛋,然后将酒壶塞进他的嘴里。辛辣的味道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胸腔剧烈的疼痛起来。

海博瑟缩成一团,抽搐着身躯。他在心中把父亲骂了几百遍,就是张不开口。要不是他莽撞强行启动备用引擎,要不是他弄坏了逃生舱,要不是他丢弃了所有物资,他们父子也不至于在暹罗海飘荡那么长时间!两人都冻得四肢僵硬,在救生囊中靠着几口劣酒维生。

“不要气馁,根据我个经验,我们在顺着西奥罗寒流飘荡,在过几天就能到达西海岸,哼!我们可是寒流漂游第一...和第二人!”父亲破铜锣般的嗓音响起,听起来心情还很愉悦。

“爸~我们快死了!西奥罗寒流是个大漩涡,我们在往地心沉,我们在下沉!”海博终于吼了出来。

温度越来越低,他们很快就被黑暗吞噬,只有救生囊外壁上粘着几颗莹绿色的浮游。把他们的救生囊点亮,像是一盏孤灯,漂浮在无尽的绝望中。

温度越来越低,海博感觉救生囊的恒温系统维持不了多久,而他自己身上这件生态服也快撑不住了。他有点渴望靠近他那不靠谱的父亲,他们应该抱在一起取暖。这话说出来,就算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会遭到父亲的嘲笑,于是他只能悄悄地往父亲身边靠。

但是父亲还是发现了他的小动作,他仰起头把酒囊中的烈酒一饮而尽,然后动手剥开了自己的生态衣。

“你...你在干什么?快穿上!不然你会冻死的!”

“是吗?可是我觉得很热啊!”说着,父亲将自己生态服上的电池装在海博的设备外接口上。

“你在干嘛!!穿上!!穿上!!”身体已经冻僵,海博完全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只能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喊。

“别嚎了~趁着还有点时间,我来给你上最后一课。”父亲说着,慢悠悠地调整起了救生囊上的按钮。“他疯了!”海博想,他在调节温控系统,周围的温度很低,他们被寒流裹挟着下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浮上去,他把救生囊温度调高,能量会很快耗尽的。

“看看这是什么!”父亲靠在救生囊内壁上,手指点着囊外,很快,他的指尖聚集了几点绿色的浮游。

“你疯了!!快穿上!”海博根本没心思听他说,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这是深海绿萤虫,它们的生命很短暂,但是广泛地分布在暹罗海里。只在温度达到一定范围内才会浮到水面交配产卵,然后就死了。它们的卵会和它们出生前一样,安静地飘散在这片海域的各个角落...”父亲低沉的声音在一片绿光中传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海博这才发现,他们周围亮了许多,聚在他们周围的蜉蝣多了起来,救生囊被绿光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了。内壁上的仪表静静地闪烁,他们下沉的速度降低了!

海博好像发现了什么,他瞪大眼睛看向父亲,一开口却只觉得喉头一甜,发出“啊啊啊~”的嘶鸣,说不出一句话。

“我们不会沉下去的...”父亲的身躯缩成一团,声音微弱颤抖:“有这些小生命陪着我们。你看它们,多么努力,它们一定会带我们浮上去的,去赴一场新生的死亡盛宴...”


“嘀嘀~嘀嘀~”黑暗中闪着一点绿光,海博从梦境之海中浮出,呆愣了片刻,发现是一个消息提示。

第二次收到纸质的信件,是在海莉20岁生日后。

同样是质地硬挺的牛皮纸,血红的漆印,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质感。海博看着手中的信件,心中不免咯噔一下,毕竟,上一次信件给他带来的,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饰有烫金花纹的铜版纸上,用熟悉的笔迹写着:“嗨~海博,好久不见了!当你收到这封信件,意味着我们得跟彼此告别了。若说我生命中有什么难以割舍的事情,那和你相遇一定是其中一件,我很怀念和你一起轻装远行,在沸星的土地上发现乐趣的时光。从此以后,这份快乐将被复刻两份,一份由我带走,一份请你珍藏。我真诚地邀请你来参加我的葬礼!”

“原本我想着,我的葬礼不能搞得和机械派那样无法无天、欢脱闹腾。你一定要穿上深色的正装,神色悲悯,语气沉重地在我的遗体前悼念,再一次重复曾经对我诉说过的爱意。但是当我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我的心像针扎一般疼痛。我已经病了好长时间了,医生们只会劝我换掉心脏,这可是我最重要的一部分啊!看,我舍不下自己的心,舍不下你们!

离别并不意味着分开,我不会把自己塞进机械盒子里,假装自己不曾离开。也请你不要悲伤,我请你参加葬礼,是想让你带着我们曾经所有的美好,轻蔑地越过死亡,替我告诉这个世界,我是多么勇敢!

ps:葬礼请穿你第一次带我外出时的那套登山装,简直帅爆了!

爱你的海薇敬上!”

海博仰躺在沙发靠背上,将信纸铺开放在脸上,鼻腔里充斥着淡淡的茉莉花香。是了,是海薇,她喜欢从实验室偷偷带出几朵茉莉,小心翼翼地摘下花瓣,夹在纸质的信笺中。

随着信件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个全息留言,署名是海莉。海博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留言。

全息影像中,是海薇家精致的小客厅,墙壁窗帘和大部分家具,都是白色的。窗边放着一个立方形的生态缸,缸中是一个生机盎然的蓝色世界。

海薇就坐在缸前,她脸色苍白,双颊塌陷,双眼外凸,穿着一身宽松的米白色长裙,从窗外洒下的阳光懒洋洋地披在她的身上,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无比柔和浪漫。

海莉还是4-5岁的模样,也许更小,她安静地靠在妈妈的脚边,缩成小小一团,她将脸贴在生态缸上,她胖嘟嘟的小脸被挤压得变了形。

海薇入神地看着缸中的世界,用纤细地手指指着缸内的小鱼,贴在海莉耳边跟她介绍:“这是蝙蝠鱼,他们能在很深很深的地下河中生存,你看它们鳞片,黑暗中会发出各色的光。那棵,那个小伞形状的是水公英,能在坚硬的石头中发芽,你看它顶部的触须,能捕捉空气中的氧和氮,等它完全成熟,触须就能长出鳃和鳍,游离母体。次年它们又会成群结队地游回出生的地方,繁衍生息...”

海薇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海博知道这个时候的她已经病入膏肓了,整个躯体被死神的阴影所掩盖。但这片阴影没有盖住她眼中灿烂的光芒,她在和海莉介绍那些美丽的生命时,整个人是那么的光彩照人。就像生态缸里的小生命,脆弱但却熠熠生辉。

海博的眼圈霎那间就湿润了,全息影像渐渐模糊。他想起刚认识海薇的时候,那个看起来安静斯文的女孩,在谈论起先人类一步在沸星安居乐业的生命时,眼中总是盛着一汪璀璨的星光...

“海博叔叔。”海莉的声音将他唤了回来,他发现全息影像中,海薇的身影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海莉。她倚靠在窗边,窗边的生态缸中只有一汪清澈的水,依稀能看出有少许浮游生物在游荡,她微笑着看着海博说:“叔叔,我从妈妈的遗物中发现了这个全息影像,还有她留下的那几份邀请信...信你都看到了吧?”

“是的。”海博看向她,女孩儿眼中的泪水让他心疼,他注意到她的手中拿着一封一样的牛皮纸。

“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我跑到妈妈工作的蛙田植物园找她。她以前从不让我去她工作的地方。那天她在回形花园里打理金鱼草,严肃认真得像是一尊雕塑。”晶莹的泪水从那双漂亮的眼眸中滑落,海莉的声音颤抖:“我呼唤她 ,她看到我走近,很拘谨地起身站正。像是没有认出我一样,开始给我科普金鱼草!”

“你好~金鱼草是玄参科、金鱼草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其祖先在地球上生活了6000多万年,在被植物学家万彩户带到沸星上后,其种子最先在真菌改造过的密林地区发芽繁衍,发芽六个月后会结出黄色能发光的果实...”

“...?妈妈!你在干什么?你认不出我来了吗?我是海莉啊!”海莉很震惊,但她根本没工夫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儿?母亲这副陌生的模样让她眼泪顿时就滑了下来,心头被委屈痛苦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大步跑到海薇跟前,抱住她的双臂摇晃了起来:“妈妈!你怎么了?我是海莉啊!你别吓我!!”

她哭得涕泪横流,弄脏了海薇洁白的工作服。如今的她比海薇高出了半个头,海薇单薄的身体在她的摇摆中好似快要散架。她的痛哭声很快引起了其他工作人员的注意,但他们只是抬起头朝她们看来,没有其他行动。终于,在她哭得声音嘶哑的时候,一个个头不高的中年男人赶了过来。

“女士~女士!别激动,怎么了这是?请你放手,这是蛙田植物园的财产!”

“你说什么?什么财产!”海莉双手死死地抱着海薇,怒目圆睁,震惊地瞪着来人:“这是我妈妈,我的!”

没一会儿,又赶来了几个保安,才将海莉拉开。

“女士!”中年男子整了下拉扯间弄乱的衣角,严肃地说:“海薇属于蛙田植物园,你的行为触犯治安管理条例了。”

“这是我母亲!”

“我知道啊!她也是我们的员工,你影响她工作了!”

“她居然不认识我了!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喔~一看您就不常逛动物园吧!”中年男子轻笑道:“为了让我们的员工上班时间能心无旁骛,不受游客的干扰,我们在员工入职的时候就对员工程序做出了编辑。她们会被植入所有园区的知识,摒弃感情相关程序,这样做的话工作效率更高,而且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小孩子,这样对员工本身也是保护,小孩子多么吵闹...”

“什么?什么编辑?”

“就是针对她感情程序的一点小编程,放心,她出去就恢复了,不会影响你们母女感情的!”

“不...这不是她...”海莉大叫道:“你们在剥夺人权,我妈妈她喜欢植物,她喜欢生物!所以才来这里工作的!”

中年男子面露难色:“这是经过海薇女士同意的!再说,我们动物园7年前就再也没引进真的动植物了...”

“什么?这些都是假的?”

“对啊~”中年男子语气中透露着无奈,像是和一位不讲理的孩子理论:“我们这么做没什么问题,各行各业都是这么做的。没人喜欢工作,将工作和生活严格分开,这多好。这是思维编程时代的一大创举!”

“我到今天才知道妈妈把我保护得有多好!从学校毕业后,姨妈告诉我,我要遵从自己的本心,选择自己喜欢的事业,像妈妈一样!她是探险家,不是植物园里的人形立牌。”海莉声音哽咽,她努力吞下一口呜咽说道:“可是上一次葬礼后,她就失去了真心喜爱的能力,我调看了她当年入职植物园的信息。那个时候她刚换了身体,还没换大脑,时常出现记忆混乱、头疼的问题。她强撑了一段时间,她对当年的管理人员说,她喜欢呆在植物园,喜欢和那些植物相处,还和管理吵过一架,说是如果他们再用假的植物糊弄游客,就要他们好看。但是很快,就撑不住了,自从她换了脑单元,她就在这个自己厌恶的地方呆了十多年~”

海博静静地听着,喉头也哽咽了起来,他从沙发边摸到了一罐酒,急切地打开灌了一口。辛辣的味道让他胸腔一阵抽搐。

海莉声音颤抖着:“我知道妈妈一直都在为生命研究事业而奋斗,这些年她为了我,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放弃了自己的信仰。放弃了...自己的喜怒哀乐!我感受不到她的悲伤,叔叔,我询问了班吏(上世纪最伟大的脑科学家,发明了脑单元,为人类意识上传和移植奠定了基础)。他也说不清,依靠脑单元思考的,是人类意识,还是只是,脑单元整合了所有已知的知识,模拟了意识作出反应。但是我在看见妈妈留下的那个遗像的时候,我明白,脑单元是创造不出灵魂赋予我们的喜怒哀乐的,它们模拟得再像,也不过是表象。”

海莉清丽的脸庞被泪水淹没,她抽噎着继续说道:“我知道这些年中,为什么和妈妈相处时总有怪异的感觉,我能感受到她的爱,那份从来没变过的爱,但是我感受不到她的快乐。何莉阿姨说的没错,死亡是一堵人类永远也无法跨越墙。我们不能看着墙那边自己制造的虚假影像,欺骗自己已经征服了这堵墙。”

她猛地吸着鼻子,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我考虑了很久,我...我想为妈妈举办一场真正的葬礼。”她很不雅观地用袖子擦掉鼻涕眼泪:“我联系了何莉阿姨,她说妈妈生病期间,本来是想以传统的方式离开的,但是因为我,她选择了放弃...我想,这么多年了,也该和她道别了...”


约定的日子到了,海博特地穿上了年轻时的登山服,抱着一束纯白的茉莉,来赴这场走向新生的葬礼。

不得不承认,这身衣服如今套上有点勉强。他把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还算不算得上帅气。当他从飞车上下来的时候,海莉明显吃了一惊,她睁大了眼睛,随即快步跑到他身前,紧紧地拥抱了他。海莉显然没想到,她印象中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经如此苍老。

海博环顾四周,参加葬礼的人都有些眼熟,大家穿得五花八门,手里也拿着千奇百怪的告别礼物。在场的各位显然也都不年轻,应该是海薇以前的朋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默默打量彼此。时隔多年,海博根本无法用肉眼分辨这些老朋友,但海莉身边那位穿着长裙,和海薇很像的女士,不用说就是何莉了,她看上去比海薇冷淡很多。他们互相握了握手,都在彼此眼中读出:“好久不见,你看起来老了很多!”然后彼此都沉默不语,只互赠一个友好的微笑。

海薇的葬礼,在沸星东半球的谷地,被誉为生命之痕的圣地——涅槃大峡谷举行。

这里有沸星上最大的一片生态湖泊,最深处比地球上的马里亚纳海沟还要深,这里也是迄今为止这个星球上进化最成功的生态圈。这片湖泊没有水,它的主人,是和人类一起到达这颗星球的真菌。

起先,这里只是高原上的一个巨大的裂谷,高原上是一片荒芜的沙石,裂谷下是错综复杂的洞穴。千年前,随人类一起到达沸星的真菌,进化出了适应这个星球的种群。

最开始,是一种叫做绚蓝瓷菌的真菌,被一群探险家带到了涅槃大裂谷。它们慢慢适应了沸星稀薄的大气,很快占领了这条裂谷,进化出十几个种类,有的十几厘米,有的几十米,有的像撑天的巨伞,有的像粗壮的大树,有的又像丛林间嬉戏的小动物。

后来,地球上移民的真菌族群中越来越多的成员加入了裂谷大家庭,在峡谷中形成了一片缤纷多彩的真菌森林。这个季节峡谷中的彩色画卷,被掩埋在一片蓝雾中。裂谷中的真菌散播出亿万孢子,孢子成群结队悬浮在峡谷中,形成一片色彩缤纷的湖泊。很多微生物,和这些孢子结合,成为一个个肉眼可见的蓝色浮游生物,为这片生态圈的其他猎食者提供营养。于是,这里的物种多了起来,经过几百年的发展,许多大型动植物入驻裂谷。

裂谷被散发着莹蓝光芒的浮游所淹没,整个裂谷,变成了一片蓝色的狭长湖泊。在湖泊的尽头有一个百米断崖,湖水倾泄而下,划出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瀑布。瀑布落在山崖下的洼地里,形成一洼月牙状的荧光小湖。这个小湖,被命名为凤凰湖。

走近湖边,湖水宛如仙杜瑞拉的裙摆,梦幻飘逸。海博他们的飞车,就停靠在凤凰湖中的小岛上。小岛上是一个人工修建的漂浮在湖中心的半球形建筑,像是一颗镶嵌在蓝色宝石上的珍珠。这个小岛,就是举办葬礼的圣地——溪洛渡。

葬礼在珍珠建筑中举行,海薇生前的好友们,围绕着珍珠内壁站成一圈,地板和四周墙壁变得透明,整个建筑开始缓缓下沉。海莉捧着海薇的骨灰,那是十五年前,何莉偷偷留下的。她站在珍珠的最中央,大家垂首而立,神情肃穆,四周飘荡着湖底深处传来的空灵鸣响。

周围的墙壁和地板慢慢变得透明,渐渐能看清外部的环境,他们仿佛站在虚空中。珍珠被莹蓝色的浮游生物所包围,像是包裹在蓝色的雾气中的透明气泡,雾中,隐隐能看见如山般巨大的菌株,伸出长长的储蓄,散发着各色的浅浅的光,像是一个个沉睡在仙境的精灵。

海莉捧着骨灰盒,将它放在珍珠正中央升起的一个透明圆柱台中。海博走上前,在台子上放上来一朵茉莉花,和父亲曾经最喜欢的酒囊。海莉十指交叉握拳,用额头轻轻抵住拳头,小声地悼念着:“再见了,亲爱的妈妈,来到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与您相遇,感谢您给予我的关怀与爱。神告诫我们,死亡是宇宙中不可逾越的高墙,但爱却能翻越高墙在人心中传递。生命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我们在河中相遇又分离。今天,我们将与您告别,但这不是终结,我们祈祷着,期待着有一天,能在这条河流中与您再次重逢!”

随着她的悼念,掺了白色荧光粉的骨灰从盒子中顺着玻璃圆柱缓缓流出,形成一条莹白色的溪流。霎那间,湖中影影绰绰的身影绽放出五光十色的光芒,原本沉睡的精灵们醒了过来,有的缓缓撑起了巨伞,伞上闪着红色的光斑;有的像一朵绽放的花,颜色艳丽;有的像卷成一团草叶舒长开绿色的身体...伴随着精灵们的苏醒,千千万万彩色光球从湖底游了上来,原本平静的蓝色湖泊瞬间沸腾起来,变得五彩缤纷生机盎然。那条莹白色的溪流,被各色的光裹挟着,打着旋很快融进了湖中。少顷,欢腾的彩色湖水顺着瀑布逆流而上,将这五彩的光洒满整个溪洛大裂谷...

海博和众人静静地站在月亮湖中,垂目倾听着这五光十色的生命交响曲。旧时老友,何时再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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