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的珍珠(二)

第一章

第二章   老师的信

吃饭时,文竹知道了祖母生气的原因。因为祖母问她:“呣——你在学校没有闯祸吧?”

“啊?”

祖母变了语气道:“你当然只知道出去耍,那老师今儿来家寻你了。我当时正气着,就对她说,这个娃娃若不乖巧,老师你一定多打她,这家我做不了主,打不得,骂不得,怕她妈妈伤心。可她让我操碎了心哪,你看你看,一大早就出去浪——这是真心话,你可不能再没规矩了。我方才还又后悔告你状,可我哪里看走眼过?从小看大,三岁看老,我一把年纪了,你现在不听话,长大了就嫁不出去!"

孩子心里幽幽地想,我长大只要和妈妈过,别的全不在乎。可是妈妈好像听懂了,嘴里呜呜呀呀,不知在说什么。

孩子咬了咬嘴唇,忽然说:“我才不嫁人呢,我才不想挨打哩。”

老太太感觉好像她在挖苦自己,就瞪着孩子说:“你怎么不挨打?你整天这样还不挨打?谁家的像你这样?孩子家就无法无天了!连老师都说我有理,我越想越恼,要是在以前,我真想拿棍子好好揍一顿,叫你服服帖帖的。”

“唉。”孩子有点悲戚地叹道。过了一阵,孩子问道:

“婆,于老师寻我到底做什么?”

“还不是教训你?连她的侄子都来了,和你一个班,姓朱还是初的,我可没有哄你,他说你打过架。”

“怎么可能?”

“那你看这写的什么?非要让父母念给你才行!最后我说你爸常年不在,她才答应亲自教训你,说一定要把你教成好孩子!你看你总是给家里惹事儿,我这没指望的老婆子,以后想帮你都没法子!还好老师答应了,你这心性啥时候才能改哪!”

祖母一面用手帕揩泪一面从香案下抽出一个纸信封向她掷来,几大滴的蜡油渍已经稳妥地印在了纸面上。无论于老师还是现在的陆老师,书和纸都是整洁的。她有时会望着老师写字的样子出神,想象自己也长大的样子。会不会穿着和她们一样的衣服,在黑板上,一点一划地写字?那时候就能常常微笑着,沉醉着,不被打扰吧。但是如今她只能叹息,把这个梦深深地藏好,祈求神明保守和看护它!

信封上写着“文竹亲启或令父母代读”几个字。虽然一半以上的字都不认识,但熟悉的字迹带着和蔼亲切的气息和别致的韵味,写在以几朵海棠花的墨线作底的信纸上,绝不会是生气的人写字的样子。于是抬头对完全不识字的祖母说:“婆,这的确是老师对我的训诲,我想上楼去好好读,字还不认识呢。”

“怪狸子,怪狸子!你有时为什么恼得像发疯了似的,有时又这么乖顺,谁受得了!”

“我不恼,婆,我是伤心。有时的确脾气坏,我知道。”她噔噔地跑上楼去,祖母把手里的瓷碗重重地墩到桌上。

******

母亲抱着编织篮坐在她对面,笑眯眯地织她的图案。她兴致来的时候,看见什么就织出什么样的画儿。文竹对她也笑,手里却没停下查字典和用铅笔标读音的工作。不懂的意思读过几个例句,再想想这些句子土话怎么说的,也就理清了。待到文从字顺之后,她念出了这封短笺:



文竹同学:

今天种花的时候忽然想到你,老师和你是一类人呢。你所有上交的作文都相当有趣,我还从于老师那里读到了你一年级的文字,喜欢你的小院子,大狗,花椒树,花儿,和你淳朴的一家人,因为这也是我久违的生活。童年的光阴远去了,家乡也遥遥无及,唯有在梦里的重逢,我还和你们一样年少,游戏,读书,见到我慈祥的奶奶,勤劳的父母和儿时的玩伴。

于老师说她见你的时候,你沉默,忧郁,从不回答问题,也不和同学讲话。她有一次路过你家附近的田地,见到了你看一朵桔梗花时的安静,眼神里那么多的喜悦!一刹那的功夫,她忽然有点了解了你。后来,你的文字令她惊奇,你总是望见美的东西,还能真诚地描绘出来。我期望你读更多的书,也观察更多的花。你已经知道了如何去看一朵花,那么你也可以那样地去读我列给你的这些书,如果你喜欢的话,尽可能按自己心里的感动阅读,也继续按心里的感动去描绘和刻画。如果你想学音乐的话,于老师可以帮你;绘画,我可以。你随时可以敲我们俩办公室的门,我们也住在一间屋子。你知道怎么找到。

今天于老师会带着咱们班的褚汨真去接他的妈妈,顺便路过你家把我的信带给你。我呢,今天都要种花草,你明天就能看到了。愿你快乐!也代我向你的奶奶和父母问好。

你的老师陆莘珊




另一页纸列了几本书名。

原来这么回事!祖母完全理解错了。她有点想笑奶奶,又笑不出来。

她抱着膝蹲坐在床拐角处,把下巴抵在膝头上,想了一会儿。这种夸奖着实令人难堪,她的作文向来信手编造,那个家更多的是想象,老师难道看不出来吗?现实发出的火光,总有燃成灰烬的时候。于老师和奶奶谈过了话,想必她们现在都了解了。不管了。

不知不觉中打起了盹儿。

教室里空空的。板报画里的几只大眼睛长翎毛的小鸟一起望向她。每片羽都像一枚瓦当,整齐的瓦当上都镶嵌着像珍珠,像露珠,也像泪滴和雨滴一样的珠子。那水蓝色的眼皮和乌黑的眼珠诉说着疲倦,不经意间,美丽的眼睛一起对她眨了一下。她揉揉眼睛,有点怀疑自己,可是她的心还是一颤。意味深长的暗示,即使不是看到的,也是心里所感到的。而后,从那片漆黑无物之地生出了满坡满野的花朵,芒草的叶尖儿闪着光。葡萄树,桃树,核桃树舒展开枝桠。花瓣从树顶成团地洒落。

一个音打破了宁静,又一声连一声,是从那架木风琴里传出的音乐。她这样地欢欣,也这样地寂寞。教室里空无一人。

转过身去,于老师何时坐在琴后了,按照节拍点头,还跟她第一次走进学校见到的情景一样。不过那天,她哭着要回家去找妈妈,哭得可伤心哪。同学都在笑,老师怎么说都止不住,呆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太孤独了。今天就不必了。如今她可以每天都迈着昂扬的步子,挎着碎布拼成的书包,早早地来到,坐在操场的槐树下涂涂写写,听见预备铃才飞跑进教室。不是因为融入,而是因为一个四季中她学会了自得其乐。她若能按响琴音该多好。不过,只当一个人的时候,她也不敢走到那架琴跟前。她将对年长者的畏惧神圣化了。直到多年之后,她逐渐寻到心灵之神圣所在,这种病态的畏惧才逐渐被理智驱离。

在梦里,这间空教室终于成为了她的。她从那面板报可以奔向田野,可以在黑板上流畅地写字……然而有人敲了窗玻璃,越来越着急,好像是奶奶在外面。她在努力擦掉那些字迹,门马上要推开了,她冲向了门边……

哦,是原野边上的狂风吹打着窗子,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布满了乌云,远处的村落在电光中呈现出可怕的面容,一棵孤单的树连腰折断了,一头山羊在泥泞中挣断了缰绳。雨,毫无怜悯地向大地倾泻,好像要震碎顶棚似的。母亲钻进被子里,惊恐万分的眼神。奶奶,应该也睡着了吧。

她挨着母亲躺下,把信纸凑到眼前。闪电的光里她看见了信纸上“褚汨真”三个字,那个打架时帮着自己的男生的名姓。

一年级周末的下午只有一节课,结束后她又坐在那棵槐树下,看她的同学在旁边游戏。褚汨真瘦瘦高高的个儿,却玩什么都输:弹子,木头人,老鹰抓小鸡,跳房子,踢毽子,跳绳,赛跑,踢球……可是班级的小圈都爱拉上那个家伙,除了她。他们甚至涎着脸皮挡住了一个三年级逃课的姊姊,邀请她加入了他们的游戏,还议定谁输的话要听她惩罚。褚汨真自然又输,那个大女孩指指文竹悄悄地问,她也是你们班的?

是呀。他们想到会有好戏看简直不能再兴奋了。

大女孩便指着文竹对褚汨真说,去,拔一根孙悟空的头发来。

褚说,姊姊,她不是孙悟空。

现在是假扮啊。

可是她没有和咱们玩啊。

那你就问问她要不要和咱们玩,要的话先拔一根头发。说着瞥了文竹一眼。文竹不理她。

褚说:拔头发很疼。

孙悟空不怕疼,而且还会再长出来。周围一阵哄笑,有人问道:

孙悟空是做什么的?

他是一只猴子,现在变成了那个女孩儿。

一听见说孙悟空是只猴子,几个人笑得快躺倒在地面了。文竹腾的站起来,说,你才是猴子呢,你才有拔不完的头发呢。

跟你玩呢,你这样没人跟你玩了。大女孩还是忍不住笑。

才不玩你们那破游戏呢,破游戏。

什么?几个一年级生向她挥拳头了。那位姊姊连连劝他们。

破游戏,破游戏,几个星期的孤立全在这三个字了,无所顾忌。

破游戏马上变得不堪玩了,他们都一哄而上要揍她。姊姊对汨真说,我去叫老师,你快拉开他们。汨真不说话,只管把同学拽开。显然不管用。几个女孩男孩已经薅住了文竹的头发,几个星期的冷眼也全在这里结算了。

汨真于是也薅那些女孩的头发,男孩都剃着板寸薅不了,就挠他们的胳肢窝。孩子们再分一拨,把这个“叛徒”一顿栗凿。

喊老师去的姊姊始终没回来,那场架打得酣畅,无趣,凋零。谁都挨了那么几下,最后却不了了之。从外面起,一拨一拨都打厌了,再散了,最后只剩下胖揍文竹和汨真的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俩最后才意识到没人帮衬了,又没少吃拳头,所以且战且退,确信最后一记拳头砸在对手身上后,一起飞快地逃了。

汨真带着一个青肿的眼睛和流血的鼻子,文竹顶了一个鸡窝头。她对汨真比划了一个戴眼镜捂鼻子的动作,汨真回她了一个满头爆炸的动作,谁也没有再生气,反而有点觉得可笑。

一同走到校门口,他说,我住在学校里,我的亲戚在这里。

哦,那你打架?

没事的。再见了。

再见。

这就是他们对彼此唯一的印象吧,因为之后再未说过话。看来那位亲戚就是于老师了,可是过了整个一年级,她也从未提起过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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