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户口,能不要了吗

北京的一切都让人陌生,骨子里那种陌生。

一开始,王小红摸不清新环境的游戏规则,跟谁都怯生生的,怕犯了什么禁忌、触了什么底线。跟新单位领导也总不够活跃,偶尔想像以前那样,脆生生地喊对方一声姐,然后家长里短地聊着,可环顾四周,自己被一群二十出头就被磨得没了生气的同事围着,已拿不准这是不是个好主意,只能怏怏坐着。

部门聚餐,王小红总也最后一个动筷子。她刻意坐在门边,一旦大家有需求,自己能第一个冲出去找服务员。她张罗那些看着不是很灵光的姐妹坐在她身边,这样就算成了饭局里的隐形人,也总能找个人好好指教一番,倒背着烂熟于心的职场经验,给旁人留个精神领袖、智慧锦集的印象。而当她有机会畅聊,大脑更是分成三份,一份帮她妙语连珠,一份帮她警惕纰漏,最后一份帮她观察观众,谁爱听,谁不爱听,谁想加饭,谁想加水……

王小红从武汉那份工作中学会了许多好用的、不好分享的规矩,那都是曾经莽撞的她撞了一圈南墙后,总结出来的教训。在这份岗位,她把规矩和名誉定位得比人格还高,绝不轻易试错,盛饭时也永远不会问别人,“您要饭吗?”,更不会成为那个主动翻鱼的人--不吉祥。

她潜心研究饭局文化,能在踏入包间的片刻,根据食客身份、分量,主次排列出最符合规矩的排位,也绝不会坐上错误的椅子;她耳朵竖得像雷达,用心听每句话,更不放过那些没说出的话 ;如果暂时搭不上话,她也不会气馁,而是熬夜钻研话术,想方设法地将对方领到自己的谈话领地,无一失手。别提先前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她甚至爱上了以退为进的征服。

这些规矩又多又复杂,像深海鱼群的排兵布阵、原始森林的生态循环,但她归纳总结起这些知识来,简直是个天才,脑子不输个小型图书馆,所有的积累都分门别类得明明白白。

不知不觉都二十一世纪了,李烨茴就是新时代的人了。王小红一想,心里就热乎,一热乎,那股子酸楚劲就没了,挑战世界的激情又腾腾冒起来,要是现在有人招惹她、像是偷用她的扫把还不洗干净了,又或是烟灰弹到她桌角,她是都能忍下来的。忍下来,好日子就会到了。瞧,现在她已经有了体面的工作,攒上一年前,就可以租下隔壁的房间。在新的房间,她会摆放好二手、到干净利落的翻新家具,她会有一张双人木板床,这样李烨茴就不用每次过夜都蜷缩得像蜗牛,她还会购置一张小饭桌,这样她们就不用大冬天的躲到院子石桌上扒饭吃……

这样想着,最初的约束也就逐渐被淡忘了。由于她习惯性地用一百分精力去做十分的事情,交出无数份满分答卷,老板和同事都对她刮目相看了,甚至有好些个麻花辫还没松开的应届毕业小姑娘,天天称她精神领袖。单位里年轻的单亲妈妈还是少数,王小红的人生阅历就更使得她老少通吃。真真假假的赞美让她谨慎又谨慎的心放松了,整个人又恢复最初那副趾高气扬的状态。逐渐她明白,不管是北京还是武汉,游戏规则是由强大的人定的。越这么想,她就越感到上天的使命,便总也是那个局势失控后第一个站出来帮大家顶住的人。有时候用力过了头,本是大洋中的小波涛也被她小题大做的姿态解决得愈加棘手,但她总有办法让别人相信,她的出手是因为她目光长远,及时发现隐患与机遇,于是每个反对者便都被扣上鼠目寸光的帽子,只能没头没脑地跟着她走。

王小红爱李烨茴,但也顶看不上李烨茴那副顽皮捣蛋的样子。但她不为现状过分担忧,毕竟,没有一棵树是不需要裁剪的,她还有漫长人生去将女儿塑造成一个正常人。所以,有事没事地,她都对李烨茴挑挑拣拣,吃饭,睡觉,学习,休闲,社交,说话语气,着装风格……王小红坚信,只有现在把女儿教育城符合社会期许的孩子,未来进社会,孩子就不会被外人挑挑拣拣了。

然而,李烨茴改邪归正的道路上有刘炎炎和李文龙这两个妖魔鬼怪。二位既不让李烨茴洗碗,也不让她擦地,对于女孩子的三从四德从来都是不重视的。只要李烨茴能乖乖在桌子前坐着,一份份吃下他们心血来潮准备的食物,二位老人就足够开心了。如果李烨茴能按时完成作业,那更是创举,若还能时不时被老师表扬,二老恨不得赶紧跑回祖上拜拜,感谢天赐的金娃娃。

所以,王小红对此做了不少抗争。她总也看李烨茴不顺眼,甚至看两个老人也不顺眼,教育着李烨茴时,连带着两个老人也阴阳怪气地批评了。她骂着李烨茴不爱干净、不懂收拾,不像个值得尊敬的女孩,实则是说奶奶从不懂给孩子真正的美德、独立的素养。可没成想,刘炎炎倒是十分理直气壮,她毫不胆怯地叫嚷着:“李烨茴的时间可是好好学习的时间。我们帮她做点家务也帮不了几年。”

王小红看不惯,自己却也是同一路数的行径。她说着李烨茴没吃苦没受累,可真正受累时,她又会把她推开,自己担起重担。她常常宝贝地捧起李烨茴的手,在脸上蹭、在手里揉,末了来一句:“真是一双拉琴的手,可不要被家务弄粗糙了。”

李烨茴这些话都听在耳里。她一向是坚信天赋是不需要刻意维护的。她有一双漂亮的手,那只要她没断臂,这双手就会一直漂亮。手是服务人的,人不是服务手的。于是她便用这双漂亮手干尽了粗鲁的事。她刨沙、啃指甲、打雪仗、攒个小拳头动不动就替天行道、趁家人不注意伸进汤里捞丸子、把蚂蚁四分五裂、徒手掐灭打火机的火苗……可仗着年轻,那手并没随着她乱成一团的心变得丑陋,反倒因为坏事做尽而愈加灵活。

很多伙伴恨那双手,因为那双手总也是毫不留情地在他们身上乱捶乱打;但是他们又爱那双手,因为那双手创造出独一无二的过家家剧本、一次次指向更加新奇的寻宝地、一次次在欺负他们的人身上乱捶乱打。李烨茴借着他人的目光确定了,是这双手决定了他人的爱恨,是强者决定了游戏规则。

母女两个越来越强,越来越强,很快就要势不可挡了。差点就忘了,生活还有着沟沟壑壑摆在眼前逼着她们变得更强呢。王小红是无所畏惧的,她有的是信心山来水挡、土来将淹,可初生牛犊的李烨茴就扛不住了。她总也是要迈过眼前的火盆走下去的,像社会上千千万万正常人一样,但也终究要新伤旧伤、无穷尽也地一路走一路挨。谁知道到了终点会成为一副什么丑陋模样,但现在的她还是稚嫩且无所畏惧的。

小学一年级的最后一天,李烨茴终于要向“北京人”这个新身份迈近了。

刘炎炎和李文龙好说歹说,终于让王小红挪步了。从七岁到十八岁,还有长长十一年,王小红不知道老人怕什么?其实老人已经因为李烨茴的外地人身份,悄摸交了两学期赞助费了,一共四千块,等于刘炎炎两个多月工资,她得多走上好几十公里、买上一吨打折牛奶,才能把这钱从牙缝挤出来。老人们不敢告诉王小红。他们看着前儿媳把新工作吹得天花乱坠而不为所动。他们没吹过这种牛,但他们年轻时有过这种冲动。他们心疼她,而且他们内心真诚地认为自己有为儿赎罪的义务。

李书的抚养费和赡养费已然一起给了,以为养人也是养二赠一的买卖。老人们收的钱越少,就越觉得得给李烨茴多付出。于是他们被儿子亏欠了,还要自掏腰包补上孙女被亏欠的坑。但是从劳动年代走来的他们,经历了太多风雨离别和生死,自然也就不把这爱的付出当回事了。

王小红平时雷厉风行,户口这件事上却格外怠慢。她总觉得别人应该比她更主动,不说抬着轿子求她,至少得容她甩几次脸子吧。她常问李烨茴,“王八蛋这周来看你了吗?”大部分情况下答案是否定的。然后她就会再把“王八成精”的故事讲一遍:从前啊有这么一个男人,抽烟、喝酒、打牌、偷窃,无恶不作,最重要的是,他背叛,欺瞒,伤害最亲爱的人。他说了要让女儿来北京,给她最顶尖的生活,可是女儿来了,他却凭空消失了。女儿都能骗的男人,不得好死。

李烨茴本来直直向前的人生终于被一些故事弄得曲里拐弯了。她不懂分辨,也没什么分辨的心,甚至出于人性难以捉摸的恶性,希望母亲能回想起李书做过的更恶劣的事情,比如抢劫、杀人,怎样都好。她不知不觉逐渐确定了父亲的罪名和本性,开始不由自主地寻找证据来给李书定下更大的罪状。她和母亲一起,把李书曾经的发言解读出不同意思,每一种都可恶透了。李烨茴把自己的心搞凉了。

但很快,那心便又沸腾起来。那便是她又虎头虎脑地犯下大过的日子。她在办公室里,在曾经得罪过、并口头上宣誓永不低头的人面前被把秘密一一揭开了。其实也不算完全揭开,王小红揭丑这件事做得精明熟练。她从不直截了当地广而告之,“这孩子的父亲是个混账。”,只是旁敲侧击,“你父亲为什么不来你知道……”,大家虽然干着手头的事,心都聚到大嗓门旁,为什么他爸不来,为什么……人们要带着好奇心咆哮了,李烨茴都羞愧紧张得牙齿都咯咯作响了,王小红却呵呵一笑,“你知道就好。”

这对母女走了,办公室的耳朵们活了。他们有事没事翻翻李烨茴的入学档案,甚至拿她的作文作业逐字逐句地搜索,就是想知道,为什么,李烨茴的父亲不来,为什么?李烨茴的行为举止不知不觉成了教师圈的关注中心,他们动辄就把王小红请来,所有老师不约而同地汇聚一室。王小红那边教育着孩子,教师们甚至分工行动,一位记录对话,一位负责推理,一位不停发起话题逼大家打开思路。他们为王小红的发言提供极庄严肃穆的背景,可是这办公室在网络世界里可算是炸锅了。

很快聪慧的老师们便成功推理出故事的来龙去脉。户口这件事不但成了李烨茴的家事,也成了负责、极具同理心的老师们之间的大事。他们绝对比王小红还焦急,但却也毫不显露,一个个只消上辈子运气不好,这辈子没进去真正擅长的演戏行当。

他们没见过几个外地孩子成功办成户口的,大部分人总也是小学一毕业便跟着爸妈飘到世界各地自谋生路了。可是李烨茴不一样,他们清楚地从她的档案上看到:父亲,李书,北京人。她有希望,很大的希望,在皇城落叶生根。或者,这本就是她的权利。这只是时间问题。人的本性就是这样,有了希望,就想把事情促成,更何况身为老师,就更有太多温柔的理由出手相助。他们开始对王小红旁敲侧击,也就是通过这些热心肠老师的催促,王小红得知老两口因为孩子外地人的身份,一直在退休金里抽钱补洞。那瞬间,刚强的她眼圈红了。她一直对老两口没有明确好感,甚至对刘炎炎也总是存有成见,因为刘炎炎是非黑白不分,总对李书爱护有加。可是今天知道这消息,她也释怀了。是非黑白这种事在母爱面前不值一提,要是她的李烨茴以后冤枉了别人、欺负了别人,身为母亲她还是要一样去护犊子的。

她常常望着李烨茴,就那么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发现,只要她那样看着女儿,不论女儿是在孩子堆里吵闹、还是窝在角落看书、又或是大气不敢出地在教室办公室写检讨,自己的目光总能让李烨茴逐渐安静,最后低眉顺眼地望着自己,一脸歉疚。

这孩子歉疚啥呢?王小红不知道,她的李叶茴可歉疚的东西太多了。

王小红真真地怕李烨茴走弯路,这孩子已然没了父亲,如果也没了管教那自己的罪过就真的大量。她知道自己常常说狠话,也就是让仇恨的种子落了根,女儿未来定会隔阂她的。可王小红无能为力,只能选择最保险的教育方式:逼。逼着李烨茴走正路,言语上打压也好,精神上折磨也罢,哪怕肉体的锤炼、尊严的羞辱,都没什么,只要李烨茴能走正路。

什么是正路,军人出生的王小红自有一套价值体系,这套体系不一定对,但是这样走就一定不会错。所以,她就这样逼了,李烨茴也就毫无反抗地服从了。可孩子的天性还是跳脱的,李烨茴更是如此,一旦回到爷爷奶奶家就开始顶嘴胡闹、到了校园里就更成了洒脱的、没教养的小豹。王小红便一次次把她抓回牢笼,便绞尽脑汁找出所有还未教育到位的角角落落,不厌其烦地“清洁”。她常借用李书来刺激李烨茴,百试不厌。她把李书描述得像混世魔王、人类败类,哪怕离婚的最初,她心里还念着一丁点李书曾经对她的好。王小红想,也不能怪我添油加醋,如果李书是个称职父亲,他总有大把机会解除女儿的误解。若他不称职,莫名被亲生骨肉恨上一辈子,也是的他自作自受。

偶尔教育着,王小红也能捕捉女儿仇恨的眼神,但是那些泄愤的话,她狠狠心,还是借着教育的口继续说了。

来北京的第一年,从雪花漫天,到夏花遍地,再到金叶满乡,这日子一下子就飞了。她等啊等,却装得极其巧妙,谁都以为她恨他入骨呢。最终,王小红没等到那个人的道歉、忏悔、和实打实的行为。她甚至到最后,连注定不会实现的承诺也期盼了。

可是北京什么都没还给她。

不会有人抬着轿子送她去给孩子办户口了。她终于被动地成了电视剧里那些整日为生计愁苦、对爱有所期盼,又因内里的孤傲而拒人之外的单亲妈妈。在那之前,她死活也不承认这听着像弱势群体的身份的。


她决定亲自主动办户口了,两个老人高兴坏了。王小红望着二位老人厨房客厅来回穿梭,一个夸她英明,一个夸她果断,一口口将喉咙的气吞下。她诅咒着他,对李烨茴说着狠话,“要不是他爸妈帮我照顾你,我绝对饶不了她。”

她有能力做掉他,对,全方面做掉他。她可不怕失去什么,可她困惑,为什么自己人生的每件事都要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才能解决时,她心中苦涩极了,绷紧的肌肉又被懒惰充斥了。一切的一切,都想就这样随时间去了,她的精神被漫长的等待拖累了。

工作转正后,王小红如约给李烨茴买了《淘气包马小跳》,不过只有五本。母亲说,到了儿童节,再给她两本。到了暑假,再两本。虽然不是一整套,李烨茴很知足了。这五本书,李烨茴一周就看完了。她起床就从枕头底下摸书,穿衣看、吃饭看、上课放在抽屉里看、走路也看--甚至练就了一流的路障感应神功。她读书读得腰酸背痛,便换了各种瑜伽姿势继续阅读。刘炎炎看她一会脸贴着脚、一会手摸着屁股、一对眼睛就那么死盯着手上的书、作业也不做、英文单词也不背,气得不行,“你这孩子,怎么不写作业啊,你太不听话了。”

“就看一会,就看一会。”,李烨茴眼睛都没抬地背过身。

“你把书给我!”,刘炎炎去抢,“不然我告诉你妈!”

“切,这书还是我妈买的。”,李烨茴正看到精彩处,被刘炎炎搅合得心神不宁。她一溜烟滑到桌子底下,对刘炎炎伸进桌底乱抓的大手避之不及,便抓起一个娃娃塞到老人手里,“你管不着,管不着。”

“我真的要告诉你妈了!”

“去吧,不送。”

到了吃饭的时间,刘炎炎又来了,“你怎么还在看?快从桌子下面出来。下面都是灰,还有老鼠。”

“我喜欢老鼠。”,这样犟着,李烨茴还是出来了。她举着书给奶奶看,“奶奶,这是什么字?”

“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

“你不听话。”

“我怎么不听话?”

“你那么多作业呢,什么时候写?”

“读小说也是学习呀!我好多不认识的字,现在都认得了!”

“那不行,你得去把作业先写了。”

“不行,我读完书再去写。你看,就剩一点了……”,李烨茴掰开剩下几章给刘炎炎看。

“这孩子,倔得像驴!”,老人把饭往桌子上一放,气呼呼地走了。过一会又端盘菜回来,“你先吃饭,再看。”,说着又往李烨茴跟前拨了点肉。

“我看书也能吃饭。”,李烨茴真就那么做了。

“你真是的,把书都弄脏了。”

“不要你管。”

“凭什么不要我管?这是我家,你就得听我的。”,这样说着,刘炎炎心虚,怕自己的语气让对方感到寄人篱下。

“你家?”,李烨茴却放下书,嬉皮笑脸,“爷爷才是一家之主吧。爷爷姓什么?”

“姓李啊。”

“对啊,我也姓李,就你姓刘。这是我家!”

刘炎炎不想跟这混世小魔王理论。她瞪着李烨茴,后者不理她,早就去了书里的奇幻世界。刘炎炎自讨没趣,水壶又在炉子上吱哇乱想,“你真是气死我了。”,她丢下这句,便又去厨房关火。

马小跳和伙伴一起做错事,便揪去罚站,他们担忧极了,因为他们的家长正在赶来的路上……李文龙冲进来,“喂,你怎么不吃饭?不准看了。”

爷爷嗓门大,性子冲,一句话飞出来让李烨茴不得不正视。她放下书,“就一点点了!马上就看完了!”。

李文龙不同意,结实的手臂扬起来,不客气地指着她,“你给我收起来!去吃饭!”,嗓门大得把告密者刘炎炎都吸引回来了。刘炎炎扯着李文龙的衣服,可是被甩开了。

虚伪,你们真虚伪。李烨茴看着他们两个合力瞪着自己、命令自己,还有一只老手悬在半空指着自己,她心尖那一瞬间的阴霾被叛逆的光照亮了。她翘个二郎腿,一脸无所谓,摇头晃脑地端着书看,还哼起小曲儿。

李文龙把手边的枕头往地上一摔,“你给我把书放下!”

李烨茴不听,声音越来越大,脚尖愉悦地抖着。同时,她扶书的手也抖着,呼吸更是不知不觉地急促起来。

李文龙又从门后抽出扫把使劲敲门,砰砰砰!三声巨响把李烨茴积攒的勇气全敲碎了。但李烨茴明白,如果这就屈服了,是要屈服一辈子的。她对现实世界的噪音不闻不问,一脸不屑。

李文龙满脸通红,脸上的皱纹都被气鼓鼓的表情涨少了几根。李烨茴看他像河豚,心里开心起来。她嘲笑老人,“你长得很奇怪哦!”

李文龙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你把书放下!”

“就不!”李烨茴也收敛了笑容,一个猛子站起来,“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李文龙大手一挥,直接打掉了书。他捡起书,三下五除二给撕了。那是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撕心裂肺的愤怒,足以付出性命。她的眼神从惊异、变为委屈,又从委屈变为仇恨。她死死盯着对方发红鼓出的眼球、腊肠般的嘴唇,眼见着她心爱的故事一片片落下,心中恶毒的想法愈加恶毒起来。

刘炎炎扯着李文龙往屋外走,“你怎么撕东西呀,你别这么吼她。”,但她也被一膀子甩到床上,脸上护犊子的决心被熄灭了,只能小声抗议。

“你别装得一脸可怜,他就是你找来的!”,李烨茴吼向奶奶。她盯着李文龙手里残破的书页,一股强大而扭曲的力量在体内凝结。

李文龙丢下那破书转身要走,李烨茴那无处发泄的仇恨瞬间炸裂。她脑海中闪现出无数争吵、撕架的场景,灯光下都是王小红的身影。别受委屈,别受欺凌……要争气!在办公室学到的新词蹦入脑海,要争气。

李烨茴快步跑上前,喉咙里发出沙哑且刺耳的嚎叫,像只张牙舞爪的猫,肉嘟嘟的手结实地拧成拳头,一下、一下地捶在李文龙屁股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李文龙一个猴子捞月把她搂入怀中,压在床上,一掌一掌地把风扣入她的屁股、她的背。

李烨茴顾不上疼,像自由泳样地双手乱捶、双脚乱蹬,“你这个混蛋,你这个丑八怪,你这个王八蛋!”。她心里数着爷爷的巴掌一下、两下……并下定决心有机会一定会把拳头十倍还回去。

李文龙听小姑娘越来越口无遮拦,便收着劲刮了一下她的脑袋。李烨茴的羊角辫颤抖了几下。刘炎炎这也顾不上自俩人体力悬殊,一个咕噜滚到李烨茴身上,“你不能打头啊!你怎么能打孩子呢!”

李烨茴此时脑子里好像灌满了鼻涕眼泪,压根无法冷静思考,她被奶奶护在身下,便乱蹬乱打地拿老人出气,“你别装好人了!都怪你!都怪你叫他过来!”

三个人彼此打着、嚷着、哭闹着,最后李文龙累了,丢下句谁也没听清的狠话,摔门走了。


李烨茴现在只有四本淘气包马小跳了。她全部带到学校去。那四本书她读了两遍,已经给她带不来什么欢愉了。她欠爷爷的那二百多个拳头还没找到机会还回去。有几次她想打回去,正斗志昂扬地往老人那冲呢,被刘炎炎一把拉住,“干嘛去?你爷爷睡觉呢。”。还有几次她也想撕掉爷爷的书,可是看着那些美丽的书她又心疼。她想着,就撕掉一页,让老人永远不知道那本书的全貌。正想着究竟撕掉那一页呢,她自己倒颇有兴致地读起来。《尼罗河惨案》、《东方列车谋杀案》……这些书她连蒙带猜地看着,并不明白全文,但也隐约被书中那神秘的节奏勾走了魂魄。正皱眉猜着情节呢,李文龙削了个苹果送到嘴边,李烨茴想都不想地清脆地啃了口,又后悔自己太贪吃、把尊严都吃没了。

李文龙看她吃得开心,便拉着她要去院子里看苹果树。他说那是他和朋友种的树,很少结大果子,因为院子里孩子太多,各个调皮捣蛋、每天都折腾这棵树。爷孙俩冰天雪地里走着,李文龙见人就得意洋洋地介绍,“我孙女,这个我孙女,力气可大了。”李烨茴还想着那二百多个拳头。她提醒自己要争气,没有你来我往的话就是没了规矩,那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她想不出合适的时机,又没有力气当场回击,便只能记在心里,想着这怨恨会随着她的身体一同长大,这才不算太吃亏。

两个人站在苹果树下,上面的昨天还齐齐地落了一层漂亮的雪,现在雪都被抖掉了。李烨茴问爷爷,目光恶狠狠地,“你为什么这么凶?”

李文龙没搭腔,脸红了会,突然指着天,“你看,有人放风筝。”

李烨茴望向被苹果树干枯枝丫分割的天空,目光捕捉到一只小风筝,拖着两条长尾巴,在高空疯狂抖动着。她在这温柔的冬日阳光中,实在想象不出那高处的风流。

李文龙问,“我明天带你去广场放风筝。”

李烨茴一把甩开他搭在肩上的手,“我才不去呢。我要在家看书。”

“放风筝好玩。我给你去广场买一个,二十块一个,可大的。”

“我不去。”

“那么好玩你还不去?你就是傻。”

李烨茴丢下一句,“傻死也不跟你玩,”,然后气呼呼地踢了下树,蹦跶着走了。

当天晚上李烨茴病了,整个人抖成糠筛,“冷…我冷…”

床上堆满被子。刘炎炎还在翻箱倒柜地搜刮出更多被子,“奶奶给你找被子,不怕啊。”,看看表,“呦,四个小时了,该吃药了。”,老人又满头大汗地去厨房烧开水。

过一会,李文龙端着药进来。他想让李烨茴把头放在他腿上,李烨茴宁死不从。她自觉脑壳里的所有东西都碎了,任何思想带来的只有痛楚,所以嘴上也没硬,只是挣扎着坐起来、大口地把药灌下去。中途爷爷想扶她,她也假装没看见。喝了药,她这才牵起爷爷的手,嘴巴往老人袖子上蹭蹭,又一脑袋扎进枕头里睡去了。

她的体温逐渐升到四十度。两个老人受过教育的老人恨不得摆出神像来拜拜。他们商量着叫救护车,又怕医院不给发烧的小孩出车。俩人没了主意,又不知道该编一些什么病,便在窗边呆坐着、各流着各的汗。像是闲无聊似的,两个人吵起架来。一个说对方给李烨茴吃的东西没有热透,另一个说冰天雪地的不能带孩子出去转悠。李烨茴正在梦想休憩,被两人闹醒,更觉得头疼,像有把钻从左太阳穴挤到右太阳穴。她想吼叫,可嗓子出不了声,嘴巴张大还扯得脑袋瓜更痛,便随手丢了个娃娃过去,也不知道砸到哪个老人。刘炎炎赶紧扑过来,“啊,小宝贝醒了……小宝贝,感觉怎么样啊?”

李烨茴给他们指条明路,“叫我妈来……”

两个人像是接到上帝旨意,飞快行动,把王小红、李书,甚至王路路都从梦里揪出来。那时,已经快折腾天明了。李书第一个到,上来看李烨茴浑身烫得像掉入蒸笼,便赶紧下楼备车。李文龙五十好几的年纪,背起李烨茴冲出门外。不巧,电梯坏了,两个男人便一前一后地飞身下楼。刘炎炎玩命戳着电梯,最后也只得认命,大喊大叫着追着俩人跑下去。这十层楼折腾得两个老人腿软手抖,尤其是李文龙,背着李烨茴一开始走得虎虎生风,到了后半段啊才想起来这本是儿子的工作,可李书早跑得没影了,便一步一哭嚎地坚持下来。

王路路当天要出差,保证一回北京就来看李烨茴。李书把电话递给李烨茴,王路路在电话里说,“李烨茴,你要听爸爸的话,好好养病,我一回来就看你。”李烨茴也搞不清楚对方是谁,本来绷着的理智泄了洪,“你是谁啊…我可能等不到你回来了…我们下辈子…下辈子…”

王小红来的时候,天都亮透了。她住得太远,地铁那个点也还没开。她本想打车,但又心疼钱,便犹犹豫豫地往西直门方向走。她心里喊着对不起,第一次意识到,曾经洒脱的生活状态已然不复存在了,无力感像蟒蛇上树缠紧心房。

当王小红推门而入时,李烨茴已然睡过去。眼泪在她脸上开垦出两道银沟。李文书和刘炎炎正坐在一旁笑着。他们打趣着李烨茴,说她睡着前一直在说自己不想死。

刘炎炎告诉王小红,“烧退了,打完点滴就退了。”

王小红坐在女儿床边,像是心有灵犀不般,李烨茴做着梦呢就把脑袋枕在她腿上了。宝宝,宝宝。王小红心里喊着,一个手指顺着李烨茴的掌纹一遍遍捋着,就好像要捋顺女儿的命运。李烨茴捕捉住她的手指,像婴孩般握着。

李叔出现在门口,提着几袋子药,听着医生的嘱咐,热情地应和着。他进来了,对刘炎炎说,“花了三百多。”,然后才瞧到王小红。李书应付地点点头,在另一张病床上扒拉块地给自己坐。王小红问了几句情况,得知医生说要吃些抗生素,那股子厉害劲又上来了,“不用吃不用吃,小孩子吃了长不高的。”

李叔坚持,“医生说一天吃一片就好。就吃两天。听医生的吧。”

“什么江湖郎中。小孩子不能吃这个。唉,你不懂,我同事有个孩子,就是吃抗生素,头发都长不出来。”

李叔不说话了,把药一瓶瓶地摆出来,“医生开的药,每天吃几片都写好了。你看看什么不能吃就挑出来就行。”

“嗯。”,王小红便背过身子望着窗外一堵墙,脊梁逐渐挺直。

“那我走了先。”,李叔试探着问。

“你都不陪你孩子吃个饭?”,王小红问。

李叔又坐下,“好。”

“好像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然后病房彻底安静了。


他们选了家粥店,主打鲍鱼粥,如果配上桂花山楂甜品,就能送花生糖栗子。李烨茴不想喝粥,她想大碗吃饭、吃肉。去粥店的路上,她拉着母亲的手,狐疑地望着父亲的背景,好像开通了天眼、以上帝视觉不可思议地打量着自己这一家五口,百思不得其解。

李书是个坏人呀,他不是母亲最大的噩梦、自己人生的绊脚石吗?自己曾多少次在日记里痛诉他背叛、欺骗的罪行,拟写他悲惨的一生,怎么说了那么多复仇的大话,此刻却任一股羞耻的温情在内心蔓延呢。

她扯扯母亲衣角,“妈,我们去干啥?”

“吃饭呀。”

“王八蛋怎么也在?”

“哎,你可不能瞎说。”王小红捞起李烨茴,“你可别当他面这样说啊。”

“为什么不行?我们不怕他。”

“对,我们不怕他。”

“那我们不和他吃饭。”,李烨茴攥着拳头,努力让自己严厉的目光钻到母亲眼里,“我们不和他吃饭。”

“他是爷爷奶奶的儿子,所以我们要和他吃饭。”

“爷爷奶奶也要和他断绝关系。

“好,好,让爷爷奶奶和他断绝关系。”,王小红小心翼翼地跳过几个水沟,敷衍着女儿。

“爷爷奶奶!”,李烨茴突然吼起来,“爷爷奶奶,停一下!我有话要说!”

王小红赶紧把她放在地上,“你不要胡闹,有什么话回家再跟爷爷奶奶说。”

两个老人忙不迭地跑过来,“怎么了孩子?”

王小红说,“她想让爷爷抱,说我抱着不如爷爷抱着舒服。”

李文龙伸手要接过李烨茴,被李烨茴一巴掌打开,“我不要你抱。”,他瞪着爷爷,为他和李书的亲密关系感到羞耻。

“我来吧。”,李书毫不费力地从王小红手中接过李烨茴,“这么重了,胖丫头。”

交接过程,李烨茴的目光定格在父亲的脸上一瞬间。好久没这样打量过他了,爸爸的胡须长了,眼镜也换了,面容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平和。就只那一眼后,她被父亲拥入怀中,下巴压住父亲的肩头,一只熟悉的手先是轻拍她的脑袋,让她的刘海在脸上弹跳着,后来又滑到她的肩膀,不再拍打,只是时不时有分寸地捏握几下。李烨茴望着肩头的手,发现之前的戒指也没了。

那之后的一整天,李烨茴都没主动说话。她看着四个大人那般和颜悦色地对着彼此,看着母亲给父亲倒茶水,父亲又在菜品上来后往母亲的方向推了推。在她眼中,这个世界突然多了一个纬度,而她对于新纬度的运行规律一无所知。

中途,李烨茴眼巴巴地望着隔壁桌小孩吃的花生糖栗子,心中的仇恨都馋淡了。赶巧,李书叫来服务员点了一份花生糖栗子。母亲和奶奶让李烨茴别碰,因为容易上火。李书便趁大家不注意盛了一大勺到李烨茴碗里,还贴心地夹了菜叶盖住。

李烨茴逼着理智去浇灭心中腾空出世的温暖,她想父亲一定想让她上火致死吧,可她还是没出息地吃个精光,心中想的全是希望李书再给她一勺。她费力对抗着性格根处的贪婪,决心不再望向那花生糖栗子一眼,也绝不为李书的示好表达感激。她不停提醒自己李书的邪恶行径,逼着自己擦亮眼睛,终于抗住了那股子可笑的食欲。

饭后爷爷提议去附近的广场放风筝,他说李烨茴之前一直想去,李烨茴连连摇头,说自己才没说过,王小红悄摸拍她大腿一下,她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同意了,但是去往广场的路上,她坚持只牵着母亲的手。

她脑袋耷拉着,走得比饭前还要有气无力。她费尽心思把母亲拖得离其他人老远,然后问王小红,“妈妈,我问你呀。你和他还会继续在一起吗?你们是好朋友吗?”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我们也不会是朋友。”

“那为什么你们看起来关系那么好?咱们不是总是希望他被车撞死吗?”

王小红挺想苦口婆心地教教李烨茴人生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规矩,可是女儿也还不到七岁,于是她让李烨茴专心走路,不要想有的没有。

“妈妈,你跟我说,为什么?”

“你长大就知道了。”

“妈妈,你现在跟我讲。”

王小红知道其实自己不耐烦地咂咂嘴,李烨茴就会消停,但她还是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下,“你呢,还得办户口,还需要他们帮忙,不能把关系搞太僵。”

李烨茴不吭声了,闷头走着,然而,孩子敢爱敢恨的心被这模棱两可的爱恨羞辱了。她踢着石块,一些大快人心的画面在脑海回闪--那些画面曾被她刻写在日记里、每次想起来心里那无形天花板就被戳个洞,她也能顺势喘口气。在画面里她梦着男人在她和母亲面前下跪,求着她们的宽恕;她想着他得了癌症,还恰好是她借着亲缘关系随随便便捐点血就能缓解的病,那么她一定要求男人给妈妈找个舒服的住所,自己再想想要不要大发慈悲……可如今,她自己却和这人那么亲热,甚至还由着小女孩的本性不由自主地想卖个乖、献点殷勤。太羞耻了。够了。李烨茴决定把命运抢回自己的手里,“妈,我们不要那个户口了。”

“胡说。你不懂。”

“我懂。我不需要这个户口,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你不要户口你就考不上大学了,考不上大学你就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你就每天喝粥吃咸菜吧。”

“吃粥和咸菜也行,这都没什么。”

“也行,你不要北京户口,我们这就回武汉,我还省得在北京费劲吧啦地找工作。现在就去跟爷爷奶奶说再见,我们晚上就回去。我有什么大不了的。”

想到爷爷奶奶李烨茴就一点骨气都没了。她说什么也不想放弃现在的生活。北京这两个字在她心中已经有了固定的形状、足够的颜色、长久的温度。已经等于家了。

接下来的一天,李烨茴也不挣扎了。父亲买的棉花糖也乖乖接了,父亲扶在肩上的手也被她小心地托起了,心中撒娇的欲望也一一自我满足了,甚至李云龙拖着一条像蟒蛇一般丑陋的风筝炫耀地在她面前把玩时,她也认输地随着众人奉承了。她心中多少还有些懊恼,但也逐渐学会不要自讨没趣了。

回家路上,李烨茴想让妈妈背着,王小红就背着。他们走在另外三人前面,比他们更早看到落日余晖、红霞万里。

“小茴,你别担心了。”,王小红突然说,“北京户口本来就该是你的。我们没求任何人。是你的东西,你妈我豁出命都给你整全了。没什么了不起的。这次回去我就着手办,办好了咱就和王八蛋老死不相往来。”

李烨茴扭过身子望着,余霞在天边剪出爷爷奶奶和李书的身影。她用手遮住李书的身影,又挪开。不得不承认,这副画面还是有他更和谐。她望着他们仨有说有笑,听着母亲带着喘地哼着歌谣,觉得这个色彩缤纷的北秋又降温了。

夏至入头九,羽扇握在手

二九一十八,脱冠着罗纱

三九二十七,出门汗直滴

四九三十六,卷席露天宿

五九四十五,炎秋似老虎

六九五十四,乘凉进庙祠

七九六十三,床头摸被单

八九七十二,子夜寻棉被

九九八十一,开柜拿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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