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傍晚,邯羽便背着他那把大屠刀风风火火地赶回了魔都城。传话的人并没把事情说清楚,只道是受命传令,叫他即刻回魔都城待命。
邯羽入了王城,还没来得及回一趟府邸便直奔墨神宫,可他到了那处却发现殿内已是空落。他匆忙调头赶去了左将军府,可却听府上家将说上原已是两日未归。邯羽心里了咯噔了一下,心道:“坏了,出事了。”
此等诡异的情形他还是头一回遇见,要找的人一个都不在,他又该上哪儿去找人呢!
倏尔想起了西城的筱王府,邯羽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去探一探筱王爷的口风。
今日是腊月初八,城里热闹,人头攒动,摊贩络绎,到处张灯结彩。
邯羽一边在人群中穿梭一边心道:“娘的,死期都要到了,这群人居然还在搞这些没用的东西!”
筱王府外依旧守卫森严,即便在这个热闹的日子里,也没有分毫松懈。府外巡卫将他请了进去,说是王爷已经在正殿等候多时。
邯羽略微定了定神,安慰自己事情可能还没发展得那么快且糟糕。
此时正殿内只有筱王爷一人在,但客榻旁却摆了四份茶点。
邯羽狐疑地四周一扫,“王爷可是还在等什么人?”
筱王爷是个面善之人,脸上总是带着一味浅浅的笑意。他摇了摇头,请他入座,“都到齐了,没有其他人了,都在等右将军你了!”
邯羽端起茶盏,“那其他三位呢?”
筱王笑意盈盈道:“魔尊等你等了许久,等不及,先带着新娘娘去西城逛花灯了。”
“噗……”他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狼狈地拿衣袖抹了一把嘴,他继续问道,“三人去了俩,那还有一位呢?”
筱王爷捋着自己的胡须道:“幽大人被魔尊派去找烧饼摊了。新娘娘说是在一家客栈附近,估计不太好找,耽搁了吧!”
邯羽开始怀疑魔尊把自己调回来到底是不是为了正道了!
他继而问道:“那上原呢?他在哪里?家将说他两天没回去了!”
筱王爷的脸色沉了沉,“这就是魔尊今日把大家都聚在这里的原因。”
“上原出事了?可是穆烈反了?”右将军随即紧张了起来,顿觉头皮胀麻,气得过于上头,“他娘的缩头乌龟,居然敢动上原!当老子是死的嘛!”
“倒还没有,所以你也别激动。不过……”他顿了顿,先施了个术法帮客人的茶水升升温,“此事等魔尊回来再议。右将军长路奔波辛苦了。喝口茶,吃些点心,先稍作休整吧!”
邯羽缓了缓情绪,又灌了口热茶润嗓,这才抓住了个重点,“魔尊也真是好雅兴,这个节骨眼居然还有心思带媳妇逛花灯!”
筱王爷呵呵一笑,一副过来人的老成,“这小日子总还是要过的嘛!”
邯羽睨了他一眼,“说得王爷你有老婆似的!”
一把年纪还在打光棍的筱王嘴角颤了颤,“右将军不也是光棍一条!”
“我哪能和王爷您比!”邯羽不羁道,“从前我屠牲口的时候,没姑娘看得起我。后来我屠敌人的时候,没姑娘敢靠近我。可王爷你不一样,你虽然是穷了些,但好歹是个有头有脸的魔王,手里还有两把刷子,怎么也这么不招姑娘待见!”
筱王爷颓自长叹,“大约是怕跟了我迟早要倒血霉吧!”
说话间,门外有了动静。邯羽千年王八似的探头朝那半开的门缝里望,便见得一女子披着火红的斗篷,帽檐缀着的一圈白净狐狸毛在风中招展。她笑得似蜜,手里还拿着个糖人。而她身边的玄衣魔尊此时脸上也是挂着温暖的笑意,与他那一身肃然有点不搭调。
邯羽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唔,天上飘的狐狸精来了!”
那边厢,筱王爷已经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开门迎了上去,“魔尊和尊后回来了!怎么样,逛得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
洛茵答得生脆,笑得开朗。她对于潜伏的危机一无所知,只当是玄烨带她出来玩,顺便拜访友人。
“玩了一天,你也累了。让侍卫带你去歇息,可好?”
“烧饼还没吃上呢!”
玄烨拢了拢她红色的斗篷,将她裹得严实,柔声道:“一会儿幽邢回来,让人给你送去!”
邯羽望着眼前的景象,觉得自己要么是在做梦,要么是见鬼了!这还是当年那个不近烟火的和尚玄烨嘛!
送走了洛茵,再把殿门合上,三人皆落了座。正殿内烛火燃得亮堂,气氛肃静,这才有了谈大事该有的氛围。
邯羽问道:“听说城里出事了?”
“前日穆烈偷偷离开魔都城,左将军也跟了去。”
玄烨接了筱王的话,“尚不知穆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玄衣魔尊亦如往常那般冷静,看起来似乎一切还在掌控中。
邯羽舒了口气,“穆烈与妖族勾搭不清,也不知道城里有多少人是他的眼线。如今上原被他牵着鼻子走,我们是不是该全城戒严?”
“不可!”筱王反对道,“城中百姓尚不知这变故。若此时全城戒严,必将引起恐慌,还会引来异族的注意。届时穆烈里应外合,我们岂不是多面受敌!”
邯羽一瞬默了,殿内安静得有些阴森可怖。正当他发愁的时候,忽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邯羽身形一歪,当即从坐榻上滚了下来,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心口骂骂咧咧,“他娘的,谁啊!走路不出声,想吓死老子是不是!”
门外道:“邯羽来啦!是我,幽邢!”
“哟,是烧饼来了!”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去开门,“原来你这小贼,怪不得没声!”
一阵烧饼的香气从门缝钻了进来。邯羽赶了一日的路,也没顾得上吃饭,早已是饥肠辘辘,本就纤细得盈盈一握的腰杆子在黑色衣袍的映衬下显得单薄异常。他嗅着烧饼香,连哈喇子都快流了下来。
“瞧你这点出息!”幽邢刚挤进门就往他张着的嘴里塞了个烧饼。
邯羽一咬一掰,一脸的陶醉,“嗯!香!还是肉馅的!我在西疆那扁毛都不拉屎的鬼地方,好几年没吃上这种好东西了!”
幽邢把一大袋烧饼放在桌上,招呼道:“新娘娘要走了十个,说剩下的我们随意。”
邯羽闻言大腿一拍,眼睛岑亮,“这小娘大气!”遂对着玄烨比了个大拇指,“魔尊,好眼光!”
他乐呵呵地又抓了两个,吃得碎屑横飞,早已把自己方才骂别人是狐狸精这桩事给忘得干干净净。
邯羽吃得那叫一个香,叫他周围的三个人都泛起了馋,就连高高在上的魔尊都没例外。场面很快就从一个右将军吃烧饼演变成了一众魔族大佬围着个右将军吃烧饼,叫人不禁念起了当年一起打天下的那段艰苦光阴。
吃完烧饼,众人才又坐了回去开始谈正事。穆烈走得突然,此事必然蹊跷。
“倘若这一计是调虎离山,那么他手下的四成兵力近日必然会有动作。”玄烨顿了顿,“邯羽,西疆现下情况如何?”
“回魔尊,上一役图涂那老妖怪被魔尊你打断了腿,妖族也元气大伤。蒯丹那小子虽是我座下副将,但从小跟着我屠了这么多年的牲口,手里有两下子,可以独当一面,不必担忧。倒是神族……”
“现在驻守西南荒的是神族统帅衡曜神君。”玄衣魔尊气定神闲,“他不似之前那位扶不上墙的西南守军主将,不会贸然插足异族间的纷争。”
幽邢赞同道:“的确,若神族要借机落井下石,几年前就动手了。”
邯羽抹了抹嘴上的油花,“也是!”
“上原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归。本尊调你回魔都城,是要你守住这魔族腹地。回去把你的刀磨一磨!白水山不容侵犯,穆烈那四成兵力若有异动,一个不留,杀!”
邯羽拱了拱油腻腻的手,“是!末将领命,这就回去磨刀!”
“今日天色已晚,诸位不如就都在我这处歇息吧!”筱王客气道,“新娘娘怕已是睡下了,也不便去打扰。”
“没什么不方便的。”玄烨淡淡答道,“各自回去吧!明日朝会议一议开春播种事宜。”
一口气吃了十二个烧饼的右将军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播……种?”
玄烨见他一脸的惊愕也觉得奇怪,“怎么,打仗就不过日子了?”
邯羽瘪了瘪嘴,心道这位魔尊还是真忒特娘的重民生了!
幽邢适时插了一句,“左右大家都是回王城的,不如一起吧,路上也有个伴!”
玄衣魔尊悠悠唔了一声,“你们一起,本尊还有事。”
邯羽继续很没眼见地刨根问底,“这大半夜的,什么事啊,魔尊?要属下代劳吗?”
幽邢别过头去,脸上的笑有点儿绷不住了。
“怎么了这是!”右将军觉得莫名其妙。
“人家小两口有事要办,你凑什么热闹!”幽大人拉着他便一通催促,“走走走,别杵在这没眼见还碍手碍脚的!”
邯羽眨巴着眼睛,遂作恍然大悟状,“哦!哦哦哦,我知道了,我懂了!你们忙,我和幽大人先走了!”
玄烨魔尊觉得他们似乎都误解了什么!
最近,洛茵被惯出了个坏毛病,便是玄烨不在身旁便睡不着。即便在墨神宫的寝殿她也是这幅德行,更遑论此时身在一个陌生的环境。
她吃撑了,吃得她松了松衣带,倒在榻上生无可恋地等玄烨来领她回去。倏尔想起自己的宅子、自己的仆子和自己的马,洛茵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她觉得自己倒是痛快了,但家里人怕是已经急得到处找人了。翻了个身,她觉得有点儿内疚。许是因为一口气吃了十个烧饼,肚子压在床榻上让她泛起了一阵阵的恶心。
殿外传来了脚步声,不急不慢,沉着稳重。即便过了五百多年,苍暮的脚步声她还是一听就能辨认出。然而,洛茵只是侧了侧身,歪头看向殿门,半点要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幽邢说你要了十个烧饼,这副形容,是都吃了?”
殿门开启,玄衣魔尊走了进来,往床榻前一立。
洛茵点了点头,“心永远比肚子大!”
“那就起来吧,带你出城转转。”
他们现在就在王城外,洛茵自然知道他说的“出城”是出魔都城。她依旧倒在床榻上一动都不想动,即便是出魔都城这样新鲜的事情都不能勾起她的兴趣。
“吃得太累了,消食也很累,我走不动了。”
“要我背你吗?”
洛茵蜷起了身子,表示抗拒,“不要,一会儿非得把我颠吐了不可!”
“知道难受下次便不要一下子吃这么多了,没人跟你抢。”玄烨将她抱了起来,“既然不要背,那便这样吧!”他顺手掂了掂,“丫头,你重了!”
洛茵哼唧了一声,“这不肚子里还装着十个烧饼嘛!”
殿外忽传来一声嘶鸣划破宁寂夜空,伴着雄伟的振翅声。洛茵从玄烨的怀里探出一颗好奇的脑袋,便对上一双如蛟龙一般晶亮的眼睛。
那扁毛妖怪此时正在收它那一对足有半丈宽的翅膀,原本挺宽敞的院子因落下了这么个庞然大物而变得有些拥挤。它用蛟龙一样的鼻子拱了拱自己的咯吱窝,龙角捋了捋上头的羽毛,遂还抖了抖身子,抖下了零星羽翼。
“这是……鸟身龙首神?”洛茵不确定道。
玄烨点了点头,“我的坐骑。”
“你平日里外出就骑这么个招摇玩意儿?”
“是招摇了点,但我身为魔族之尊,招摇些也没什么!”
洛茵望着门外那只蹲在地上好似孵蛋母鸡一样的大妖怪,觉得苍暮做了魔尊后,不但招摇得有些过分,还变得浮夸了不少!
“走,带你出城!”
说完,玄烨便抱着她跃上了鸟身龙首神宽厚的背脊。洛茵坐在了它的背上,觉得身下软绵绵的,实在是舒服!
“没想到这妖怪还挺软乎的!”
“它叫广无。”
“它的名字?”
玄烨嗯了一声,“别妖怪妖怪地叫它,它要不高兴的!”
洛茵伸手摸了摸身下绒羽一般的毛,“没想到这家伙还是个暴脾气。”
“若不是本尊在,你早被它甩下去了。”他拍了拍广无,“走,去招摇山!”
一阵风起,刮得周围枝叶乱颤,洛茵一个后仰,直接砸在了玄烨宽厚结实的胸膛上。她堪堪坐稳,便是一阵冷风刮脸,风声灌耳。再往下一看,魔都城早已是被远远地抛在了脚下。
喧闹的都城,只有东城还点着灯火,余下皆已是没入午夜的安详。
广无调转了个方向急速往西,这突如其来的倾斜让洛茵几乎滚了下去。腰间的手臂倏尔收紧,将她牢牢圈在怀中。
洛茵抓着玄烨的手臂惊魂未定道:“你这坐骑好生厉害!”
一声尖锐鸣叫划过苍穹,羽翼遮天,盖住了苍茫星海,叫月亮都匿了踪迹。
玄烨拍了拍广无的后背,“不过是夸你一句罢了,瞧把你给嘚瑟的!”
“招摇山还挺远的,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招摇山是南荒最高的一座山,我们这个时间去,差不多可以赶上日出。”
“日出……”
她有些怀念从前,在拂晓之巅同他并肩。
玄烨好似将她看穿,俯身在她耳畔轻柔低语,“洛茵,东荒也好,南荒也罢,骄阳终归还是骄阳,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洛茵点了点头。
神族也好,魔族也罢,苍暮终归还是苍暮,一样守着这八荒大陆苍生的安宁,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天边露出了一缕灿金,渐渐地漫延出了一道霞红。黑暗如沙一般塌陷,托起了中心的一轮红日。
洛茵坐在山头,靠着玄烨,安安静静地观赏着这日复一日的壮美奇景。她知道苍暮正在带她重温五百多年前的种种,所有他们一起做过的,以及那些还没来得及做的。却不知为何,她打从心底生出了惶惶不安。
天命有的时候便是这样残酷,当你贪婪地享受当下并满心期盼美好的未来时,盼来的却是毁灭。
五百年前,她在成婚当日成了个弃妇。五百年后,这场成婚宴的尽头,等待着她的又会否依旧是一片惨淡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