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像个灌满油腻空气的铁皮罐头,在城市的肠子里缓慢蠕动。每个站点吞吐着疲惫的面孔。我缩在靠窗的位子,车窗玻璃嗡鸣,映出一张模糊的、只剩眼睛的脸——我的。口罩严实,是最后的盔甲。
斜前方,炸雷一样的谈笑猛地劈开沉闷。一个中年妇女,面皮被风吹日晒磋磨得黑红发亮,正挥舞着一只粗壮的胳膊,向邻座倾泻她的得意。声音粗粝,能刮伤人耳膜。“……甭提多蠢了!就那花园别墅区,哎呦喂,那家女的,穿得人模人样,屁用!一院子废品,硬纸板旧书刊,堆得跟小山似的,她愣是连秤星子都不瞄一眼!”她唾沫横飞,邻座女人配合地咂嘴。“我捆的时候,故意松了松,底下塞进好大一捆,”她两只手比划出一个巨大的、不诚实的圆,嘴角咧到耳根,“沉得很呐!她愣是没瞅见!直接让我蹬三轮拉走了!转手一卖,嘿,白捡三十块!”她拍着大腿,为这绝顶的聪明嘎嘎笑起来,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一股酸腐的气味顺着她的话音弥漫过来,不单是废品的尘土味,还有种更呛人的东西。
不远处,一个戴口罩的女子把脸偏向窗外,高楼玻璃反射着冷硬的光。手指无意识地抬起,将本就严实的口罩上沿又往眼眶下按了按,布料摩擦皮肤,细微的刺痛感让人清醒。车子笨重地喘着气,停靠,又启动。那妇女的声浪低下去片刻,转而开始挑剔废品收购站老板的抠门。
突然,一声尖锐的摩擦声撕裂了街市的嘈杂!紧接着是沉闷的“砰”!整车人像被同时抽了一鞭子,猛地向前一倾。“哎呦!”“要死啊!”“撞了撞了!电动车和小轿车!”脑袋瞬间挤满车窗。
街角,一辆电动车歪倒在一辆白色轿车门前,一个男人蜷缩在地,一动不动,头盔滚出老远。“哟!撞挺狠!”收废品妇女的嗓门第一时间拔高,带着看热闹的亢奋。手机摄像头雪亮地举起,一片冰冷的、记录的眼睛。嗡嗡的议论声响起,在车厢这个密封罐子里发酵,却没人动。“拍清楚没?投发网上准火!”“别是碰瓷的吧?”“谁知道呢,少沾包……”
几乎没经过思考,戴口罩女子的身体已经撞开身前停滞的人群,挤到车门前,拍打着玻璃:“师傅开门!让我下车!”门嗤一声开了。她跳下去,跑向那片是非之地。风掠过耳边,捎来车上零碎的语片:“……看她能的……”像是那个收废品妇女的嗤笑。检查颈动脉,俯身听呼吸。触手一片温热的黏腻。我朝周围密密麻麻的镜头吼:“打120!谁打120了?!再来个人帮忙!”心肺复苏。标准,机械,耗尽全力。汗水很快浸透内里的衣服,黏在背上,额发狼狈地粘在口罩上沿。世界缩成手下这具无声的胸腔,每一次按压都赌上一点渺茫的希望。时间被拉成粘稠的丝。直到遥远的救护车笛声由远及近,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接手,将人抬上车。
她瘫软地站到一边,看着车流重新开始蠕动,人群意犹未尽地散去,身边帮忙的人也散去了,好像一场精彩街头剧落幕。
重新挤上同一辆公交,投来的是更复杂的目光。死寂里,那个收废品妇女的评论刀子一样捅出来,不高不低,刚好全车听见:“啧,演得真卖力。这下能拍好几条短视频吧?流量不得哗哗的?”她撇着嘴,跟同伴交换一个“都懂”的眼神。
口罩女子靠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喘着气,没说话。指尖还在无意识地轻颤,带着按压后的余震。只是再次抬起手,沉默地,将滑落的口罩又一次拉高,盖住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一直抵到眼睫下。布料后面,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几站后,那收废品的妇女嚷嚷着“让让”,挤下车去了。市医院白得晃眼的大门吞没了她那件显眼的旧红外套。口罩女子也下了车。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窒息,走廊又长又冷,尽头是内分泌科病房。脚步声在光洁地板上敲出回音。一阵压抑的、动物哀嚎般的哭嚷从一间病房里撞出来。那个红衣服妇女,正扑在病床边。床上是个半大的男孩,胖得皮肤撑开亮光,整个人扭曲着,满头冷汗,脚胡乱地蹬踹床单,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
“儿啊!我的儿啊!疼死妈了……”她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死死攥着男孩的手,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痛苦拽到自己身上。两个护士按住躁动的男孩,动作熟练却不容抗拒,一针胰岛素推注进去。
嘈杂里混着护士冷静的告诫:“……次次这样不行,必须严格控制饮食,不然并发症……”妇女猛地抬头,脸上是种彻底的慌乱的绝望,她一把推开护士,踉跄着冲出门,像一颗炮弹撞进斜对面的医生办公室。她扑通一声,跪下了,接着是嘶哑的哭求,语无伦次:“医生!主任!求求您!用最好的药!多少钱都行!我不能没他啊……他疼得要死了!别控制饮食了,打针!用好药!最好的药!我求您了!”
一片死寂然后,一个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女声响起,穿透歇斯底里:“没有那种药。”妇女的哭求卡在喉咙里。里面,办公桌后,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站了起来。她身形挺拔,口罩严实地遮住大半张脸,只剩一双冷静的眼睛。她看着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妇女,然后,抬手。纤细的手指勾住口罩的耳带,缓缓地,将它摘了下来。
口罩落下,露出一张脸。一张今天刚刚见过两次的脸——一次在别墅明亮的院子里,一次在车祸混乱的街角。办公室顶灯冷白的光,打在她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她看着地上瞬间石化、瞳孔骤缩的妇女,一字一句,清晰得像冰凌坠地:“最好的药是自律。放肆和任性是得病的原因!”
“他偷塞进嘴的每一口,都在要他的命。而你,”她顿了顿,目光沉静,却像能剜开血肉,“今天早上,偷塞进车里的那一捆,值三十块,对吗?流量可以用生命换对吗?”
妇女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嘴巴徒劳地张着,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瘫软下去。
女医生的目光越过她颤抖的头顶,似乎落在了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不高,却砸得整个房间都嗡嗡作响:“您错了。”傻瓜之所以傻,不是因为蠢。”“是因为——”“心存善良,一斤也偷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