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亚洲哪里的文化对我影响最为显著且最为深远?
那便只有一个答案:日本。”
——作者序
今天的天气阴沉,天空即将下起小雨。
江户川·美智子是我朋友的妻子,我是留在日本工作的中国人,我朋友是日本人,美智子同我一样是中国人。在我去拜访朋友时,也时不时会问候端茶送水、穿着和服进进出出的美智子;那段昔日的、平淡却和煦的时光,已经成为我记忆中不可磨灭的印记。
如今,三人剩我一人,我依然时常念着他们俩。“美智子是一个好女人。”朋友经常与我说,这句话我听得我耳朵都听起老茧。他们俩自青年时便已认识,那时候我的朋友并没有后来那样的身份,可谓是“一穷二白”;美智子留学日本。毕业后,两人相互扶持安慰,度过了一段段相当艰辛的日子。我的那位日本朋友一直这么认为,美智子是他当之无愧的“糟糠之妻”。
因为我是中国人,有一次存心刁难他,问他道:“你经常说美智子是你的糟糠之妻,那什么是糟糠之妻呢?”他笑呵呵的回答:“按你们中国人的话说,那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一旁坐着的美智子听了也跟着呵呵呵的笑起来。
今年已经是美智子去世的第七个年头了。而五年前我的朋友也才脱离窘迫的生活。他在上野公园附近把自己的住所改装成一座小旅馆(我依然记得是白色的墙红色的屋顶),因为前几年去东京工作的人还是络绎不绝的,我的朋友也因经营旅馆生意火爆而吃穿不愁。
我依然记得,15年前朋友与美智子相识的时候,他的那栋小洋房中庭,就有一棵枇杷树。他告诉我,是他与美智子相恋之时,两人亲手植下的。
随着思绪的翻飞,我一路走,待我晃过神来,就已经来到了我朋友的住所,而庭院中的小树坑已经被填平。我似乎又看见往日那棵枇杷树茁壮葱翠、枝繁叶茂并且看上去喜人的模样。
我们三个一共认识了15年,算是旧友了。
我依然记得一年前东京日报刊载的那条让当时的人们觉得“荒诞”的头条新闻:东京某男子绑枇杷树坠海!日本是个自杀事件高发的国家,但绑着树跳海自杀的真的是从古至今闻所未闻。一开始我也和旁人一样对这则新闻感到惊讶甚至还觉得滑稽,待我看到确认的死者的名字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那个绑着树自杀的人就是我朋友,我也认得这棵枇杷树,是15年前他与美智子亲手在庭院里栽下的。
想起这段回忆,我感到心脏一阵抽痛。
天空阴沉沉的,刺骨的风像刀一样刮在我的脸上,我打开朋友经营的小旅馆的门。在东京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他走后,这片土地不久后即将被出售给别人。
我想起一年前,朋友生的那场病。卧病床榻,他一声一声呼唤不是照看他的人的名字,而是“美智子”;尽管美智子已经早他六年去世。说来挺心酸的,他的病本不那么致命,从美智子去世起,他已经思念了美智子六年。六年时光,日日茶饭不思,人也逐渐消瘦;这本是通过治疗能好的病,他一直没康复。我知道,因为美智子离开了他,是他没有活下去的意志力了。
去年的昨天我去探望他,那天夕阳西下、红彤彤泛着金光的晚霞的倒影映衬在我那久病不起的朋友的眸子里。想想自生病以后我见他第一次露出笑容,便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看他的眼神已经渐渐有些涣散了,可还是怎么劝也不去医院。发烧糊涂时,口中依然呼唤着“美智子”之名,然后对我说:
“你知道吗。”
“什么?”
“你说我为什么这么爱美智子?”
“嗯你说为什么…?”
说到爱美智子,我的朋友的眼睛瞬间变得很温柔;像是在凝视美智子的时候的那种目光,温柔得似乎可以融化天上被太阳鎏金的云彩。
“美智子说,她不会让我一个人,我是她的依靠。我自出生起,父母就早逝,我便习惯一个人。很多时候我都很孤单。但与美智子结为夫妻后,还有我们三个相处的时光,看似平淡,我却从未感觉自己孤独过。我与美智子夫妻一场,她早我六年离开,而我,已经忍受了六年孤寂的折磨。明天就是她的忌日,我断然不会再抛下她了。她在那边是一个人,她一定很孤单吧。”
最后他问我:“你怎么看?”我没想太多,权当他半梦半醒间又在思念爱妻,随口答道:“按我们的话来说,那就是带不走的留不下,留不下的别牵挂。”
没想到的是,两年前的今天,我奄奄一息、精力耗尽的朋友,从东京出发,坐着电车跨越了半个日本。在海边把自己的身上绑上庭院中的这棵与美智子手植的枇杷树,纵身跃下了悬崖。不管后人是怎样议论他的,我知道我的朋友终于释怀了,他与美智子终于能够相见了。
“江户川·美智子…”我念着故人的名字。我站在庭院里,想这些往事入了神,都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在小雨中站了半个钟头,寒风刮过,一阵刺骨的寒冷;然后是雨滴落下,打湿了我黑色的风衣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