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能上幼儿园的很少,大多数小孩都由外公外婆或爷爷奶奶粗放地照料着长大。我的幸运是外公上过私塾,在我学着睁眼看周遭的时候,他成了我的启蒙老师。
外公的藏书已被抄家毁得差不多了,用一块粗糙的木板悬在墙上权当书架的架子上,除了毛选,有一本郭沫若先生的《李白与杜甫》,那大概是外公最喜欢的一本书,明知三四岁的小女孩还分不清杜甫与李白,每天应付完繁重的体力劳动后,就给我讲《李白与杜甫》。如果我的聆听让他满意了,外公就奖励我可以从书架上随意抽一本书来“读”——我才识几个字呀,还是听他讲。如果抽的是《红楼梦》,他会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世界,小孩子哪里会懂?如果抽的是《水浒》,他又会说:女孩子读什么《水浒》,孙二娘的人肉包子你听了不害怕呀!只有抽到了《西游记》,他才会读几段给我听,什么孙悟空大闹天宫、猪八戒高家庄抢媳妇……可是,这些模糊了人世与仙境的故事我不喜欢,宁愿坐到弄堂口听乘凉的人讲梅花党的故事。
1981年的春天,被病魔折腾了数月、瘦得嘴巴都包不住牙齿的外公,去世了。追悼会后,我选几样外公的东西留作纪念,《李白与杜甫》、四卷本的《红楼梦》。当我的手指划到《西游记》时,外公读书的声音犹言在耳,就把它也带回了家。
1985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一家师范学校教书。可能实在显得幼稚?好几次被学校门卫拦在门口要求我交出学生证。那位著名的特级教师、学校校长已经没有耐心等我成熟,一年以后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我塞到一所品相差了许多的学校去教书——1986年的夏天,我的人生刚开始就折戟了,整个人就像一包泡过水的棉花,沉重且任谁一按就出来一滩水。
就在我无比怅惘的时候,由杨洁担任总导演的电视连续剧《西游记》在中央电视台完整播出。什么叫缘分?这就是!从外公的遗物里选了《西游记》带回家后,几次试图读完,可中文系的女学生已经完全被外国文学捕获了,不是简·奥斯丁就是福克纳,就是无法将九九八十一难的取经故事从头到尾读一遍。又假如,1986年的电视节目,能够像今天一样有那么多的选择,我会追着自认为不会喜欢的《西游记》看到底吗?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我就无从感知一位女导演是如何在一个有着强烈性别暗示的题材里揉入女性智慧的。
在吴承恩的原著里,但凡不是过场人物的女性,没有什么好人,其中的代表就是白骨精了。边看电视剧边阅读外公留给我的原著,我甚至在想:一个女孩不喜欢《西游记》,是不是因为被绍剧《三打白骨精》先入为主了呢?那么,杨洁在将吴承恩的原著搬上荧屏时,虽承诺了要忠于原著,还是将一个女性的胸襟揉入其中,比如,唐僧扮演者的选择,从汪粤、徐少华到迟重瑞,他们的长相特别是扮上以后,有一种母性的温暖,所以,取经路上唐僧对精灵古怪的孙悟空的种种教诲种种包容种种有尺度的放纵,与其说是唐三藏对徒弟爱的宽容,毋宁说还蕴含着母亲对天下儿女的宽厚。至于由杨洁自己填词的插曲《女儿情》中的几句唱词“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女儿美不美/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只愿天长地久”,更彰显出了女性的自主意识。
看完一集《西游记》睡一觉就是新的一天,去那所学校上班是我无可挣扎的事情,只是奇怪,边看着电视剧边读着原著,我已经不那么沮丧了,开始学着通过自己的努力在无趣的日常里慢慢接近自己想要的人生目标。这以后,因为从没有放弃,我应聘成功做了一家少儿报刊的编辑;又因为从没有放弃,一篇篇不求喝彩的文章成就了我的三本书。今年清明,带着我的三本书去外公的墓前跟离去36年的外公絮叨,天意使然?我跟外公提到了《西游记》。哪里晓得,祭奠先祖的4月还没有过去,最好的《西游记》导演杨洁,去世了。
获知消息的当晚,跟我的孩子说:“杨洁去世了。”他果然不记得杨洁是谁了,我就提醒他:“你4岁那年为了不让你看奥特曼,妈妈非把频道换到……”他想起来了,“那一版《西游记》的导演?”见我缓缓点头,他又说:“那么小的时候看的电视剧,我以为全忘了呢,那年看动画片《宝莲灯》,孙悟空说‘我看我不打得你满脸桃花开,你永远都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这句话时,《西游记》的画面我全都想起来了。为了验证我的记忆对不对,回家后找到《西游记》。原来只想看一眼的,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听罢,我伸过手去搭在儿子的手背上。
“世界不管怎样荒凉/爱过你就不怕孤单……”我喜欢这句歌词,总感觉歌词当中的“你”,是将我与高洁的艺术作品勾连起来的人们,其中有我的外公,更有将《西游记》拍成最好的电视剧的女导演杨洁。我很想知道,假如能将这样的感言传递到逝者的耳畔,他们会倍感欣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