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天鹅蛋
齐春快
天鹅蛋没少吃,就钟情它那醉人的清香。正是它的香,我与天鹅蛋紧紧地黏乎在一起了。因为喜欢嘛,因为合味口嘛,在它身上我动的心思自然就多,炒、煮、炝、煨、烧、烩、爆、炸、焖、炖、烀,各种花样样样都会,而且招招拿手,每招都吃个酣畅淋漓。你可别被这一长串的烹调手法给唬住了,天鹅蛋的烹饪最简单不过了,根本不需要什么高档的搭配,也无须名贵的调料,只要有盐有辣子外加少许猪板油就能炮制出一盘香喷喷的天鹅蛋来。不过,大庭广众之下,你要啖出天鹅蛋的精妙,要大大咧咧当仁不让,说难听点,得脸皮厚才行,那便是筷子不离手。我的那个投入,我的那个从容恐怕叫您招架不住。手哟,频频舞动筷子,眼呢,还直勾勾地瞅着盘子,就这么手眼并用,将天鹅蛋叨起来,不偏亦不倚,极精准地抛进口腔,接着又是一个迫不及待地叨,叨,叨,一二再,再而三,筷子飞一样的在盘子与嘴唇间起落,不知跟中了哪门邪似的,若不把邻座叨得面面相觑,都不叫精彩。在这个当口,谁若想叫我控制住筷子,那是办不到的事情。即便有人递上一个甚至几个狰狞的白眼,亦属枉然。咱呐,照例我行我素。估计,没人肯将他的不屑与鄙夷省略喽。随它去吧,只要对得起天鹅蛋就够了,至于对不起大家就甭操心了。结果,“好吃嘴、不讲究”等一顶顶帽子噗噗地卡到我的脑袋瓜上情理之中,惹人讨厌也理所当然。曾有人不止一次调侃过:看老齐享用天鹅蛋,是一道绝妙的风景。个中的内容不言而喻,那便是鄙夷,无可言状的鄙夷哦。这,只能用一个字来诠释我的窘态了,馋。我的那个洋相,谁也不知道会被各界朋友们传播到何地又珍藏到何时哟。其实,叨天鹅蛋也是要有一定功底的,若要稳稳当当地把圆乎乎的天鹅蛋一下子就夹起来,再不偏不倚地撂到嘴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嘿嘿! 千万不要认为世上只我齐某一个人害了这个臭毛病好不?我敢打赌,假如身临其境,你也架不住天鹅蛋的诱惑,笃定会卸下你的斯文,情不自禁地就就被天鹅蛋俘虏了去。只要一粒天鹅蛋入口,你那小手也会不由自主地照搬我的套路,走火入魔地去叨呀叨了,会不会操起汤勺卯足劲地搲,也很难说哩。最槽糕的是,你还要毫不保留地把我的不雅复制给别人。就这么,一个传一个,一个仿效一个,好家伙,满桌的人谁也不在乎什么尊严不尊严的了,都如痴如醉地㓎泡在了天鹅蛋的醇香里。
味蕾这根神经,谁都碰不得,一碰就来劲,来劲就不惧任何冷嘲热讽了。这会儿,“馋猫”或者“吃货”的帽子扣到你的头上,是不是有点小啦? 凡是有天鹅蛋的饭局,我就没见谁谦虚过。哈哈! 你发现了没? 天鹅蛋这家伙,除了好吃之外,还有一种同化的功能唻。侬不揶揄我的贪婪,咱还嘲笑你的狼狈吗? 你若将此褒为豪迈的美食家也好,贬成不知羞的厚脸皮也罢,但必须得还我一个公道,这楞是被天鹅蛋的那个香逼出来的。
哦,一场细嚼慢咽的小酌,把天鹅蛋的魅力和盘托出了。我不能不向你透底了---这里的“天鹅蛋”,并非天上飞来飞去那种天鹅嬔下的卵,而是产自沿淮一带的一种大豆。天鹅蛋是标标准准的豆子,但在沿淮一代叫它豆子的人找不到一个,而唤作天鹅蛋的倒成把抓。我无法厘清,究竟是那位大仙给起的这个既夸张又唯美的名字,但我心里明白,这种大豆,无论顔色还是大小,与天鹅不相干,与天鹅的卵更不相干。之所以叫它天鹅蛋,仅仅也就是它的块头较普通大豆稍为大那么一嘎嘎而已,估计这便是硬往蛋上靠的理由了。对这一称呼,在俺们齐家渡,不仅仅认同它的事情,最重要是把它叫了个震天响。
天鹅蛋的产量不高,但十分适合入菜,其营养丰富,特别是植物蛋白含量很高,好消化又易吸收。其他人喜欢还是不喜欢,我闹不清楚,但是在咱这个小村是人人的口中宝。勿须诧异,五六十年前,牛羊肉也是有的,但买猪肉凭票,买牛肉也凭票,就连普普通通的豆制品都要凭票证说话。那样一个缺粮断菜的岁月,压根就没别的什么菜品供人选择,谁家也端不出像样的大荤,能够嘬上一口天鹅蛋,已算天大的福气了。所以,从春走到夏,再自秋步入冬,各家各户的餐桌上少不了的一道硬菜便是天鹅蛋。下饭菜是天鹅蛋,下酒菜依旧是天鹅蛋,即便是家里来个亲朋哈好友,遇到起房盖屋头或者几个人打平伙,闪亮登场的主打菜呢,也是天鹅蛋。那会,要想知道谁家的伙食好不好,看看有没有天鹅蛋就知道了。有人诌得好:走一走,转一转,家家都有天鹅蛋,瞧一瞧,看一看,餐餐不离天鹅蛋。假如谁家支个场子端不出来一盘天鹅蛋,那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说明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没兴趣,既乏味且沮丧。就好像那场饭局请了也跟没请似的,散场时,笃定有人大言不惭地往外直冒:这顿勿算!这顿勿算!一边嚷嚷还一边做着摆手的动作,那意思明晃晃的了---没有天鹅蛋的请,不叫请,请了也白请。足可见,天鹅蛋不仅仅是一道不可或缺的也是令人垂涎的家蔬,更彰显着一种璀璨的荣耀。
天鹅蛋是乡村的一部分,是小村人生命的一部分。
天鹅蛋剥去外壳,就叫豆米了,雪青雪青的,油光发亮,煞是可人。虽然它归类于素食,却有“万能蔬菜”的美称,活像摆在案头上的字典里的字,独立为字,熠熠生辉,遣词造句,妙趣横生。它是天造地就的捧哏巨匠,无论怎样搭配,都能烹出爱不释手的大餐。拼盘,与萝卜丝、海带丝可拼,与黄瓜、苔干、洋葱也可拼,同猪肉牛肉可配,跟鱼虾以及韭菜、菠菜亦可配。单独炒它一盘芳香四溢,随心所欲打它一个组合拳,风味无穷。不管你怎么吃,爱与什么搭配,天鹅蛋绝对撑足你的面子。同青椒、丝瓜甚至咸菜搭配,大家喜欢,与大鱼大肉一起烩更讨欢心,比如天鹅蛋炖猪蹄、焖排骨、烧牛尾都是沿淮一代吃得开叫得响的招牌菜。如果离开了天鹅蛋,这等乡野土菜咋也成不了经典。凡是能爊的菜,投上一把天鹅蛋,身价立马得以提升,比如爊鸡爊鱼等。
天鹅蛋,身子骨硬朗得很,不论烧炒蒸馏还是炸煮焖炕,入锅啥样出锅还啥样。天鹅蛋有个坏毛病,就是擅长反客为主。我不止一次地观察过各类宴席,鱼呀肉呀哪一桌不剩得令人揪心,纵使十年生的野生甲鱼五年龄的老公鸡也不见得吃完,唯独天鹅蛋,每每都被挑个精光。天鹅蛋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吃这东西不是痛风患者的强项。
我这辈子哟,啥都忘得差不多了,唯独对天鹅蛋的记忆磨灭不掉而且没法更新。最酷爱的吃法有两种:一个是白水天鹅蛋。天鹅蛋挂满浆后迎来了丰腴,就可以尝鲜了。将天鹅蛋从秸杆上摘下来,掐头去尾,略为撒点花椒和盐,在沸水里打个滚就是白水天鹅蛋了。一盘脆绿的天鹅蛋特别招人眼球,吃也开心,先捏住天鹅蛋的荚送至口腔,再顺着唇齿间的缝隙往回一捋,便脱去了它那毛茸茸的外衣,皮肉分离,翡翠般的果实碧绿光鲜,清爽可人,自然生态之味酣然入口,扑鼻子的清香翩然而至。第二个便是“水晶冻”,就是猪蹄子清炖天鹅蛋。把猪蹄与天鹅蛋一块煮熟后捞出,将猪蹄剔去骨头,撕成碎块,连肉带汤让它自然凉,因为猪蹄含有胶原蛋白,凉了就会凝固,跟冰冻没两样,然后切小小的四方块,那猪蹄与天鹅蛋相拥相抱之貌有之,若即若离之态亦备,晶莹剔透,栩栩如水晶。吞上一块,冰凉而滑溜,猪蹄子的醇香与天鹅蛋的本真交织涌来,所有的好事一古脑被舌头这块娇小的小鲜肉独揽了。
到了冬季,闲来无事,炒上一盘或者炸上一锅天鹅蛋,它又成了人们打发寂寞的休闲食品,一家人盘腿而坐,嚼着天鹅蛋,津津有味,叙叨着过往,其乐融融。炒天鹅蛋很省心,把天鹅蛋放到锅里连熥带炕,只要见到天鹅蛋在锅里噼里啪啦地跳舞,就标明它被炒熟了,而炸的呢,就麻烦些,不光需要借助于特制的炸锅,还得专业的人才行,随着砰的一个炸雷般的爆响,天鹅蛋全咧开了嘴。不管是炒的还是炸的,嚼起来咯嘣有声,炒的,焦黄爽口;炸的呢,脆酥开胃。整个晚上,一种浓郁的清香氤氲在唇齿间,真是香在嘴里,爽到了心里。
因为两件小事,让我对天鹅蛋耿耿入心。
孩提时代的野炊。每到秋天,在那云蒸霞蔚的傍晚,我总喜欢吆喝同龄的小伙伴三五成群地四处转悠,不光尽情地去欣赏着绿享受着绿,还要把醉人的绿吞进肚里,满地里寻马泡,找香天宝。当然,我的心思还是搁在察看谁家的天鹅蛋长得大、长得饱上。待我们闹腾够了,每人就拔上几棵最最中意的天鹅蛋,薅它一抱子茅草,来一次酣畅淋漓的野炊。谁(揣上一盒火柴是我们每个孩娃人人必备的)都可以“嚓”的一声划亮火柴,将茅草燃着,然后,人人手执一把连秧带果的天鹅蛋,围着火堆燎起来。这是不是烧烤的由来,没法拿得准,但我们也一直没叫它烧烤,而称之为熰。不仅天鹅蛋可以熰,花生、玉米都能熰。若是逮着蚂蚱、青蟒尖(豆鹅子)之类,也是一熰了之。随着火苗的跳跃,袅袅炊烟腾起,直熰得天鹅蛋吱吱有声也就熟了。我们心急火燎地将它拨开,一粒粒清翠的天鹅蛋呈现在面前,璀璨夺目,诱人无比,沁人肺腑的清香扑面而来,无油无盐无调料,原汁原味亦原始,青青的嫩嫩的,脆酥酥,香喷喷,如同母亲的乳汁滋润着每个小伙伴的味蕾,个个吃得蓬头垢面,跟猫猴子无二。豆秸上的天鹅蛋吃完了,还要勾下身子去灰堆里扒拉,捡拾那些被大火烧脱落的豆粒儿,什么卫生呀邋遢呀,统统顾不了啦,撂进嘴里就是一个香。之后呀,那醉人的香撩得我神魂颠倒,看似正儿八经地坐在课堂里,可心哟,早已扑向了野外的天鹅蛋。那心态被歌神罗大佑抢先塞进了歌词:“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只要下课的铃声一响,又吆五喝六地与小伙伴们噌噌奔向心仪的庄稼地。至今想想好可笑,在我老家,对孩童的这一行为,既不言偷,也不曰盗,自家人用两个字责备:难上;丢了天鹅蛋的主家呢,也以两个字痛斥: 旋合。嘿嘿!童年哟,我把快乐都囤积在那烟雾缭绕的熰里。
天鹅蛋罐头。上高中时需要住校,因为缺少食物丰富我的胃囊,母亲就泡点天鹅蛋,经过半天或者一晚上的浸泡,天鹅蛋便魔幻般地膨胀起来,越发显得饱满,形态也由滚园变为了椭圆。母亲将它烀熟,然后装进罐头瓶让我带到学校。成罐的天鹅蛋就是我口中菜和粮了!就这样,一罐罐天鹅蛋伴随了我的高中时代。我勿须担心此举在同学面前掉价、丢脸面,毕竟,那时候的经济条件谁也好不到哪里去,谁又笑话谁呢。
就这么细嚼慢咽地吃来吃去,天鹅蛋伴我一路走来,即便生活条件如此优越的今天,它依然霸占着俺的餐桌,与我,既是一场情感的历练更是美好的追忆。如今,我的胃一日三餐被鸡鸭鹅猪牛羊肉和精细蔬菜塞得满满当当,但天鹅蛋的那缕芳香,仍固执地盘踞在我的腮帮。虽然一大把年纪了,依然痴情不减,真到了见就想吃吃了还想吃的地步。天鹅蛋融入了我的生活更融进了我得血液。
什么,你也想种点天鹅蛋了? 好! 省事得很。这东西的点播区域没啥限制。如果你在农村,田边、地角、沟旁塘沿都是它的舞台,见到丁点点缝隙,点上几粒种子就可以了。你若住在城里,抛两个到花盆中也行。记住,五黄六月点黄豆,一天一夜扛榔头(胚芽冒出来)。这时的天鹅蛋犹如半大小子歘歘地疯长,不多日,便葱绿盈盈婆娑起舞了。天鹅蛋的花极小,紫艳艳的,因为小而不娇的缘故,很少有留意。不多久,青涩的果实像害羞的少女羞嗒嗒地隐藏在茂密的枝叶间。霜降前后,天鹅蛋终结了它的青春。叶儿先是枯黄,继而蜷缩,一阵风来,簌簌谢幕,只剩下秸秆光叉叉地摇曳在悲壮的秋日里,气宇轩昂,我们喻它婀娜多姿,够文雅够贴切,说它张牙舞爪呢,也恰如其分未尝不可。又是一个丰收季,老生照样会来它一个不知羞耻的饕餮。
跑得快的人走不远,让人念念不忘的东西,绝对是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