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过年,却再没有哪次过年能如小时候的那一场年夜饭前的闹剧更令人记忆深刻。
那是我约五六岁的时候,外婆家还住在乾州古城的石板街(如今的箭道街)上,两长排土黄褐色的吊脚木楼,门对门户对户,一间紧挨着一间,每间屋门前都有一扇或几扇大门,大门开得越多,房间面积越大。
依稀记得外婆家是开了三扇大门,而对面那间屋子里长年草药飘香的金先生(街坊四邻对郎中的尊称)家,却是开了六扇大门的。
打小就开始趴在那个高高的木门槛上瞭望世界,最先看到的,是对面金先生家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最喜欢看的是他们家门口那个金灿灿的黄铜药碾子,每到天气暖和时,都会有人坐在门口,两脚踩到碾子伸出的短木柄上,一下复一下地滚动碾刀,一边和屋里进出的人及过路行人有句没句地闲聊,一边还不忘时不时地从身旁的药篓子里捡起一些老树根枯枝叶什么的,一股脑儿丢进被磨得明晃晃的碾槽里,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响,和着那浓浓淡淡沁人心脾的幽香,构成我童年最奇妙的时光。
他们家门口还有一堵半人多高一尺多宽的青石台,茶余饭后时,大人们会把些小孩子举上那台阶去演个戏什么的,乐得孩子们屁颠颠疯唱狂舞,大人们也哄笑四起。
而平日里,石台上常会晒些莫名其妙、稀奇古怪的名贵中草药,间或是些金黄色的鸡鸭肚子(据说也是一味可以入药的名贵中药)什么的,站在外婆家吊脚楼上,就可以一览无余地看清。
吊脚楼上有一扇木格窗,古色古香地要支出一根木棍抵住窗楞,才能将窗户支撑打开。但因为楼梯狭窄,楼上除了满地的金黄色稻草,楼壁上随意挂着件蓑衣斗篷及几串干辣椒玉米,几乎空无一物。
平日里外婆一般是不准许我随意上楼的,只在来人客时,这里的稻草上会再铺上棉絮,供客人歇息,无形之中更增添了吊脚楼上的莫名神秘。
那时候的床铺是木架子床,庞大又笨重的架子上,还挂着辨不清颜色的厚厚蚊帐,偶尔捉迷藏时,我会带几个野毛头躲在蚊帐后头,惹得外婆直冲着我叫:快给我出来!
而爬下床也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从帐子后面绕出来,得拔出好一些蚊帐头摆来。那些蚊帐都塞进棉絮底下,被子棉絮底下却是厚厚几层金黄的稻草。
外婆身体不太好,总是会把稻草垫得山高,人踩上去,松松软软,空壳的稻穗簌簌互起摩擦,发出好听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晚上睡觉,扑鼻而来的都是稻谷清香。
这些稻草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到楼上去重新暴晒,外婆说,这样每次垫在床上的稻草才香,睡起来才蓬松软和。
那年过年,大舅舅带了两个表姊妹从桑植赶回来,他们兄妹四人团聚好不开心,大人们都热热闹闹聚在楼下摆弄年夜饭,小孩子们终于得到允许,可以爬到吊脚楼上去玩,更是玩得分不清昼夜黑白。
黄昏时分,家家开始吃年夜饭了,不少邻居们开始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响彻了整条街。刹那间硝烟四起,浓烟弥漫,火光闪闪。我们都有些发懵,首先反应过来的大表姐突然惊恐起来,捂住耳朵用桑植话大声喊着:起火哒!起火哒!我见她喊得起劲,忙也开心地大叫起来:起火了!起火了!
在孩子眼里,这样的喊叫纯属好玩开心,以为如“放鞭炮咯”一样可以乱喊,自然而然,她妹妹及我妹妹大概觉得好玩,便也都开心地边拍手边大喊大叫起来。
爆竹声中,大约楼下的大人们也听到了我们或惊恐或欢愉的喊声,全都跌跌撞撞惊慌失措地跑上楼来。首当其冲的是大舅舅,边爬上楼边脱下棉衣,劈头就问:在哪里?哪里起火哒?
长大后才知道,那是并排一连串木质楼房,只要有一家遭受火灾,其他所有几十户人家都在劫难逃!是以,家家户户都对火烛格外小心。
他在楼上寻遍了,却没见一丝火星。大舅舅生气地转身冲着大表姐就是一巴掌:这事莫是好玩的?为什么要撒谎乱喊?!要做诚实的人你知不知道?
见大表姐挨了家伙,大家都吓得闭口而立,惊惶不安地看着怒火冲天青筋暴出的大舅舅,头一次发觉大人们发起脾气原来那么可怕。
等把我们都一个个拖下楼后,我们个个都遭到大人们的严厉批评,狼来了的故事被渲染到极致,我和表姐,都是老大,又喊得最起劲,遭到史无前例的猛剋。
于是,那一年的年夜饭就在我们谎报军情后抽抽噎噎的哭泣声里、在大人们苦口婆心的告诫里、在外公威严的呵斥声和外婆柔声的劝慰里,荡气回肠轰轰烈烈地度过了,诚实守信的家训从此如烙印般,连同那顿食不知味的年夜饭永久铭刻在我心里。
外婆说:我们家的孩子都不许扯皮撂谎,哪怕自己受点委屈,也要千万牢记!
过了这么多年,大大小小也吃过几十顿年夜饭,唯独那年的年夜饭使我记忆犹新,长辈们的训导常记在心,不敢有半点遗漏和偏离。
2019.1.12 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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