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日头如锅盖。灼热的光,把村口路上的土,给烤得沸沸扬扬。一辆白色的轿车,开了过来,有几条土狗,从墙边跳了出来,它们站在汽车带起来的尘土中,对着汽车的屁股一通乱叫,直到汽车拐进一个院子里,它们才又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带死不活地挪到墙边阴凉处趴了下来。黑黑黄黄的土狗上面是一堵墙,破旧不堪的砖墙,似乎马上就要被太阳给烤碎了。墙上有两个“牛村”的大字,也是快要被时间给磨平了,倒是下面有一溜小字还看得是很真切——“少升孩子多种树”。这标语写得歪七扭八,“生”还给写成了“升”。
车子还没在院子彻底停稳,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子,就迎了过来。老头黝黑的脸上,布满了道道沟壑,像春天刚刚开垦过的土地一般。他看着汽车咧着嘴,漏出黄牙笑着,仿佛眼前的汽车上,装满了秋天收割回来的、黄灿灿的玉米。他一边笑,一边弓着背向前跑,脚上的黑布鞋,都给穿反了。
“外公,外公……”车里面的小男孩已经拍着车窗叫了起来。老头子嘴咧得更开了,他跑了过来,伸手就去拉车门,可是拉了几次都没拉开。车里的女人看着外面使劲拉着车门的老头子,眉头一紧,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按了一下车上的开锁键。“咔”的一声车门开了,老头子因为惯性的原因,一个不留神,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尘土飞扬了起来。“外公——”车里面小男孩跳了下来,扑倒过去,一头扎进老头子的怀里。
坐在地上的老头子,抱着孩子,吃力地站了起来,他看着刚下车的女人,脸上肉抽了几下。他用嘴向打开的车门努了努,小声地嘟囔问:“姑娘,车门没拉坏吧?”
女人的眉头又是一紧,她摇了摇头。这老头子,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他把自己干涸的脸贴在怀里孩子稚嫩的脸上,摩挲了起来,“走,外公带你吃好吃的去。”说着,他抱着孩子就向屋里走去。看着这一老一少大呼小叫高兴的样子,女人又是叹气,又是摇头。
说实话,这个女人是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家乡,可是没有办法,明天是她母亲的祭日,她不得不回。她,没有进屋,而是走出了院子,向村里面走去。她走得很慢,生怕路上的黄土,把她干净的白皮鞋给弄脏了。
村子比以前更旧了,因为是晌午,路上的人并不多,偶尔有几个年龄大的人,会给女人热情地打着招呼,女人强颜欢笑地回应着。
不知不觉她就走到村子学校的门口。一切都没有变,破烂的大门和牌匾。透过几棵柳树垂下来的纸条,可以看到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里,一个个的孩子们,正趴在缺胳膊少腿的桌子上午休。
太阳正浓,没有一丝风,空气干巴巴的,里面全是尘土。一滴汗,躺进女人的眼睛里,夹杂着尘土和盐分的汗水,刺激着女人,她哭了,从默默到嚎啕,从站着到蹲下。一滴滴泪,滴了下来,滴在柔软的白皮鞋上,滴在敷衍的土地上。她爱这里,这里是生她养她的家乡;她又恨这里,因为这里有她的父亲。
小时候,她的家乡,是被外面的人叫做“文盲村”的,顾名思义:就是嘲笑他们村里的人都是文盲。而她,被嘲笑得更厉害,只因为他们全家都不认得字。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她自打上了小学后,就很努力地学习,并且回家后,还要把学到的字教给父母。父母开始都学的很认真,可是时间长了,父亲就坚持不住了。每天干完农活,躺在床上就呼呼大睡。她很不甘心。她不想让别人叫喊她家的人是文盲,于是,就拉着父亲学。终于,有一天父亲不高兴了,黑着脸呵斥了她。父亲的呵斥,让她受到了极大的委屈,她跺着脚喊她的父亲是一个文盲,结果挨了父亲一个重重的耳光。从来没有挨过打的她,跑了出去,她一直跑到村里的山顶,坐在那里整整哭了一夜。
第二天,她实在是饿得受不了,就回了家。结果,等待她的是:母亲的尸体和父亲绝望的眼神。母亲昨天去找她,在山上滚落了生命。她在母亲的坟上,哭得死去活来,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就连结婚的时候,都没有。
泪更多了,她脚下的黄土,已经开始泥泞了,她擦了擦脸站了起来,用脚小心翼翼地搓着干燥土,一点点把刚来哭过的痕迹给掩埋住。
“姑娘,姑娘,你快来回去,回去,看看,小灿又拉又吐,不知道咋了?”她一回头,就看到父亲的黑脸上全是泥土和汗珠。她一惊,撒腿就向回跑……
推开门,她就看到,自己的儿子趴在床上,正在向外吐着,小脸白得像纸。她几步抢了过去,抱住孩子,“小灿,小灿你怎么了?”孩子,抬着头看了看她,就昏了过去。
“啊——”女人晃了几下孩子后,就抓狂了起来,她放下孩子手在床上胡乱地划拉起来,突然她打翻了一个东西,乳白色的液体流在床上,那是一盒牛奶。女人抓起那盒牛奶一看,竟然过期有半年多了。
“啊——”女人拼了命地把牛奶盒扔向门口,正好砸在刚进来父亲的脸上,白色粘稠的液体瞬间就覆盖了黑色的脸。父亲擦了一把脸,说:“去诊所吧!”
“对,对,去医院,去医院!”女人抱起孩子就冲了出去……
干净雪白的病床上,小灿躺在上面,一个药袋挂在他的头上,一滴滴透明的药液,顺着塑料管,流入他的和玻璃,而一滴滴的眼泪挂在女人的脸上。在病房的门口,有一个弓背黑脸的老头子,把脑袋放在门框上,饱经风霜的眼睛里的神情很复杂,是担心,同时又是惧怕。他担心他的外孙子,却又不敢进来看。
女人突然回头,看到了这复杂的眼神,她猛得就站起来,走了过去,一把就推开了父亲。
“你为什么要给小灿喝过期的牛奶?”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过,过,过期,我不知道,我……”
“你不会看吗?”这是声嘶力竭喊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我,我……”
“对,对,你是文盲啊,哈哈,你害死我妈,还要害死我的儿子吗?”女人上去又推了父亲一把,“文盲啊,文盲……”老头子,看着正在发狂的女儿,低着头走向墙边,缓缓地蹲了下去,有两行浑浊的泪,滑了出来……
又是一年,又是女人母亲的祭日,女人又开着车,来到村里,只不过这次她没有带自己的儿子。任凭她儿子哭哑了喉咙,她都没有答应。老头子,看着车上只有女儿一个人下来,顿时那本就很弯的背,更加得弯了。他低着头,默默退回了屋里……
第二天,女人早早地起床,要去上坟,刚走出门口,却发现车前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牛奶箱子,她父亲站在箱子旁边,说:“姑娘,小灿既然不来了,就把这些牛奶给他带回去吧,这些都是你给我送来的,我这么老也喝不上。”说着,父亲顿了顿,抬起头,继续说:“爸,不识字,你给小灿喝得时候,多留心,看看过期没有……”
“爸——”女人跑了过来,跪在牛奶箱子和父亲的面前,声泪俱下。她边哭边想:爱,和一切东西都没有关系,那怕是文盲,又或者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