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
“青木秀千仞,朝阳耀九霄!”
青木岭地处冀北,向西绵延至恒山之东,山势雄浑沉稳,渊渟岳峙,俨然便是绝代高手的风范。朝阳门便坐落于青木岭上的朝阳峰,五十年前一场武林正派与魔教的殊死决战,朝阳门脱颖而出,一役成名,以矫矫不群的武功和视死如归的气概歼敌无数,功盖群豪。如今的朝阳门高手如云、财雄势大,宛若朝阳初升,光彩无限,气象万千,隐然已成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
这是武林的圣地,是每一个江湖少年心目中的梦想:师从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习得超凡脱俗的武功,成长为世人敬仰的一代大侠。
今天,安小七就真正成为了朝阳门的弟子。
夜风轻轻抚过少年的脸庞,月光静静地俯照大地,安小七站在朝阳峰的高处,轻轻抚摸身上的材质一流、做工精细的青色长袍,手指竟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那一年黄河决堤,安小七沦为孤儿,从此在颠沛流离和饥寒交迫中渡过了艰难的童年,在他命悬一线之际,他幸运地遇上了一名大侠,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救出,还把他带上了青木岭。经过三个月的考察,今天安小七从备选的两百名少年中成为了十个幸运儿之一,正式登堂入室朝阳门的三代弟子。救他的那位大侠,恰恰是他的师尊。
明月如镜,星光灿烂,在这样一个令人永生难忘的夜晚,安小七暗暗发誓:一定要修心养德,勤练武功,将来锄强扶弱、济危救困,做一个象师尊那样的大侠。
他的亲人和家乡被那场洪水吞噬,永远不可再现。从此朝阳门就是他的家、他的归宿。这里的人就是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
安小七没有辜负自己,他敦厚朴质的本性让他和师兄弟们相处融洽,大师兄性格沉毅坚韧,对他练功要求极严,一丝不苟;二师兄笑容可掬,心细如发,对他如兄弟般照料,和其他的师兄弟更是相处得亲如一家。安小七感激之余,倍加勤练武功,两年之后,他过人的天赋、勤奋以及对剑的理解得到了回报,他的武功在三代弟子中无人能敌,尤其是剑法进境之快,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不仅师父这一辈二代弟子赞不绝口,连乾坤门的掌门也对他青眼相看。
连续一个月的清晨,这位须发皓然的老人在晨曦中牵了少年安小七的手,携他登上了朝阳峰,面对冉冉升起的红日,向他传授了别人闻所未闻的精髓。
老人曾经有意无意地说:“小七,盛极而衰,否极泰来,传你这套剑法,你须得仔细揣摩,勤加修炼,不可让它从你手中失传。”
安小七又是感激又是疑惑,感激的是,他能得从掌门人那里得到亲授,这是许多二代弟子也无法学得的朝阳剑法最高境界,证明了他不仅是三代弟子中的翘楚,还担负着朝阳门中更多的责任;疑惑的是,从老人宽厚和蔼的眼神背后,他感觉到了一丝深深的忧虑。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安小七已经隐隐察觉到,随着掌门人的渐渐老去,精力体能都已经开始衰退,谁成为下一代新任掌门人,已经在他的师伯、师父和师叔之间形成了暗中的较量。安小七并没有想得太多,他当然衷心希望自己的师尊能继任掌门,但无论是谁接任掌门,对他来说,朝阳门并没有实质的改变,他要做的就是练好剑法,象自己的家一样守护它。一旦有人来犯,他会毫不容情地挥剑杀敌。
但他永远没有想到,当他真正拿起剑时,面对的第一个敌人竟然就是朝阳门的弟子,他视为亲人的师兄弟。
一年之后,掌门人毫无征兆地突然逝去,甚至都还没有留下继位者的遗言。于是掌门之位便成了引发争斗的导火索。年轻的安小七并不明白,掌门之争只是一个表象,实质上这是一场隐忍了多年的内斗,五十年前那一场大战就为今天埋下了隐患,如今繁华光鲜的外表下隐藏的矛盾已不可调和,掌门人仙逝,长老们又各怀心思,各有支持,暗中的较量很快成为面对面的对恃辱骂,当冲突发展到刀剑相向的时候,老迈的长老们也无法掌控局势,朝阳门短短几天之内,在武力斗争中分裂为十来个大小不等的派别。
同门的师兄弟们刀剑相向,一开始都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尤其是那些和安小七一样年轻的三代弟子,一个个茫然无知,手足无措。当有人被刀剑刺中倒下的时候,飞溅的鲜血点燃了血红的眼睛,激发出原始的仇恨,演变成失去理智的混战厮杀,每个人都被拖进了疯狂的杀戮之中,没有一人能够置身事外。
整整七天,青木岭上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染红了朝阳门中每一寸土地。曾经有着日月光辉一般的朝阳门陨落了,魔教花费了百年时间也不能战胜的武林尊者,最终败到了自己手中。
当最后的胜利者坐上掌门的位置时,看到劫后余生的朝阳门弟子竟然寥寥不足一百,心中说不出是喜是悲。
而安小七的感受不仅仅是悲,还有痛,那种撕心裂肺、痛入骨髓的痛。在这场惨绝人寰的争斗中,他也一样曾经茫然无措,但刀剑交加之时,他自然而然地站在师父这一方。他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但当他看到师父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忽然被三师伯从身后偷袭一剑穿心之时,愤怒和恨意让安小七本能挥剑出手。
出类拔萃的武功让他几乎所向无敌,为了保护自己的兄弟姐妹,他的剑上同样也沾满了兄弟姐妹的鲜血。
他们这一支小小的派别在混战中还幸存了四人,分别是六师叔、大师兄、九师弟。逃离青木岭三天之后,四人相对默然,各投生路,文弱儒雅的九师弟心灰意冷,拖着一条独臂要回去家乡,放弃成为大侠的梦想;桀骜不驯的大师兄雄心勃勃,要收罗幸存的朝阳门弟子,去南方成立新的朝阳门,他以血立誓,将来要回到青木岭,驱除叛逆,重振朝阳门当年雄风;而一向沉默寡言的六师叔更是有一个超出所有人意料的选择:投奔魔教!
他们都有自己的选择,但安小七没有,他不象九师弟那样,还有家乡可以回;他不象大师兄那样永不言败,更不愿意将来再发生一次兄弟之间的残杀;至于六师叔的选择,更是他从来也未曾想过的道路。
对于这一场剧变,安小七至今不知道谁对谁错,分不清是敌是友,在他心目中,那些要杀他的人,他杀过的人,他帮过的人及帮助他的人,全部都是他的亲人。在苦苦冥思了整整三天之后,他作出了决定:重返青木岭!
是的,回到青木岭,回到朝阳门,那里才是他的家,他的归宿,青木岭上的每一寸土地,都让他魂牵梦萦。只要能够回去,哪怕是做一个小小的杂役,为死去的师尊和师兄弟照看陵墓,也会让他有家的感觉。
安小七自然有自己的估量,新任的掌门是五师叔,在朝阳门的日子里,五师叔和蔼可亲,和他关系非常融洽,他有信心让五师叔接纳。更何况,他身上藏着前掌门人交代的密技——那些普通弟子无法学到的朝阳剑法,绝对不能在朝阳门中湮没。
事实往往是超出人的预料的,安小七在重新回到青木岭时没有遭遇阻拦,但进入议事大厅后,成为新掌门的五师叔冷冷地说:“小七,你能够回来,我当然开心了。不过咱们江湖汉子明人不说暗话,你和你的大师兄一起叛逃,听说他还在南方筹建新的朝阳门,哼哼,还妄想重返青木岭……你有什么理由让我相信你?”
安小七深深地埋下了头,好久之后才说:“因为乾坤门就是我的家,我永远不会背叛我的家。”
新掌门凝视着安小七的眼睛,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说:“好,不错!你是孤儿,这是当然就是你的家,我相信你。何况你天赋异禀,虽只学剑三年,剑法造诣已远远超出了你同辈的师兄弟,连有些不争气的师叔也不是你的对手。咱们朝阳门经此大难,人材凋零,也正是用人之际。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安小七仿佛看到了转机,激动得连心都要跳出胸腔,这感觉就和三年前他成为乾坤门弟子时一模一样。
新掌门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声音也变得冷酷:“老六叛逃至魔教,这等大逆不道之举,天下正道人士无不愤慨难忍,自然会有人取他性命,倒不必劳你费心对付。”
他的眼睛渐渐发亮,声音却渐渐温柔下来:“但是,你大师兄和九师弟却是本门叛徒,他们不愿归顺,那就是咱们朝阳门一个大大的隐患,如今他们的武功远非你的对手。小七,只要你带来他们的人头,你就可以重新回归朝阳门,咱们也好齐心协力,耗上几十年心血,把朝阳门重新发扬光大!”
安小七默默地站立了好久,一言不发,脱下了的朝阳门的服饰,扔下了沾满兄弟姐妹鲜血的长剑,一丝不挂地走出了乾坤门。
新掌门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你走,我不拦你,但是你得明白!你一走下青木岭,你就和他们一样,都朝阳门的叛徒,人人得而诛之!”
又是那般的颠沛流离,经过一段时间,重新经历童年的苦难让安小七不再愿意在江湖中漂泊,他想去找九师弟,毕竟还有一位兄弟还在世上存活,他可以从此远离江湖,在平淡的日子中终老此生。
但当他找到九师弟家乡时,九师弟一家在两个月前的一个深夜,已被人屠杀殆尽。
安小七茫然四顾,欲哭无泪,扭身折向南方去找大师兄。
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他可以不要家,做一个江湖上游荡的孤儿,但他身上还肩负着一项重要的责任。前掌门传给他的秘技是武林瑰宝,绝不能因为他的逃避而失传。
大师兄正在努力筹建新的朝阳门,看着大师兄灰白的头发、一脸的憔悴,安小七眼泪也差点掉了出来。大师兄却非常高兴,请他喝酒,喝到酒酣耳热之时,大师兄脸色通红,忽然摔了酒碗,哗地一声拔出了长剑。
剑并没有指向安小七,而是放到了他自己的颈边。
大师兄说:“小七,我早已知道你宁可在江湖上做一个孤魂野鬼,也不愿意听从五师叔的命令来杀我,大师兄很承你这份兄弟情义。这些日子我在南方苦苦挣扎,什么卑躬屈膝、杀人越货的滥事都做了,费了无数心血,丢了无数脸面,可到今天身边还不到十个人,都是些庸碌无用之辈,连钱没赚到半分,今天请你喝酒的银子还得欠着酒馆……说实话,大师兄真是没用,要重返青木岭,何止是遥遥无期,简直是痴人说梦!”
大师兄说到这里,仰头大笑起来,笑声震动,碗中的酒不断洒落,连累着他的眼泪也不断洒落。
安小七从来没见过大师兄流泪,惶恐不已,想去抢夺大师兄手中的剑,大师兄收住了笑声,连连后退,急促地道:“小七!以后事只能交给你了!我把我这颗没用的脑袋交给你,你拿去交给五师叔,他必定深信于你。你就可以重返青木岭,将来伺机清除叛逆,重振我朝阳门雄风!”
笑声中剑光乍现,鲜血迸飞。
从此江湖上没有了安小七,他没有回到青木岭,也没有投入其它门派,没有人谈起他,没有人记得他。他就象这个世界上的许多孤儿一样,悄无声息地湮没在滚滚红尘中。
很多年以后,江湖上兴起了一个新的帮派,领头人神秘莫测,没有人见过他的模样,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剑法如神,行事正邪难分,出手果断冷酷,这个帮派势力缓慢而稳定地增长,二十年来,由小到大,由弱至强,合并了许多堂口,又剿灭了魔教,最后摧毁了朝阳门。
静夜的山冈上,安小七面对埋葬着朝阳门数代弟子的陵园,轻轻地说:“你们不要我,我只好自己设法回来,因为这里是我的家。”
明月如镜,星光灿烂,就象五十年前那个夜晚一样。夜风悄然抚过,扬起他如雪的长发,把他眼中的泪水填入脸上的皱纹。安小七看着自己身上的黑袍,喃喃道:“是的,这是我自己的家,我自己说了算。从此青木岭就叫黑木崖,朝阳门就叫日月神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