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他,于地坛。
深识他,于病隙。
打开《病隙笔记》时,外面雷鸣风吼暴雨倾盆,像个囚禁千年发疯的野兽正在摇撼铁笼,想要突破世界的禁锢,泅渡到自由的彼岸。
“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随意调换。”
这句话在本书的开幕式上做了一个最到位的致辞,光明正大地解读命运,毫无避讳地剖析人生。
锦绣韶华的岁月里,上天给史铁生开了个低劣的玩笑,从此奔跑成了不可企及的幻想。黑暗的厄运荒原上,他的心魄迷茫、挣扎、奔突、流浪,如同孤身挺立在四野阒静荒无人烟的古战场。
轻抚废墟的脉搏,聆听血腥的鼾声,一遍遍徘徊,质疑生命的意义。彼时,他发现了一群迷失方向无人认领的白鹭,于是温煦地笑了,摊开手掌,接受命运的馈赠,白鹭扑棱着羽翼,栖息进他的心魄。
每当白鹭在心中喃喃而语时,他就静静倾听,把秘密翻译成珠玑。
如此他的灵魂才未被黑暗腐蚀,反是汲取日月天地的精华,吐纳出银河般的璀璨光辉,照亮了生命的行程。
“人类所以创造了文学,就是因为在诸多科学的路线之外看见了复杂,看见了诸学所‘不涉及’的‘实在’,看见了实在的辽阔、纷繁与威赫。”
世界盘根错节,有些事情无法用科学公式来计算,比如当命运手握椽笔,在史铁生的生命宣判书上写下死刑时,哪个伟大的理论公式可以挽救他的人生。
至此,唯有文学。
“左右苍茫时,总也得有条路走,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笔去找。”
他奋力而起夺过判笔,从岁月长河中捞出流转几千载的文字,平铺心底,用生命的血与泪铸就锦绣篇章。
贫瘠的人生本是一片盐碱地,执着无畏的他愣是让鲜花开满了生命。厚重的灵魂是铸造自由的基石,轻盈的自由是放飞灵魂的鹰隼。
轮椅禁锢了躯体,他的心灵却长出一双丰盈的文学翅膀,畅游四海,驰骋九天,于精神的王国里自由翱翔,飞过浩瀚的喧嚣人海,穿过浮华的悲欢喜乐,抵达生命真谛的天堂。
当众人涌向青春玄幻都市言情的金矿成为淘宝家时,他攥紧一把秃头的笔,踽踽前行,执着地用心灵抚摸沧桑的大地,在荒芜已久长满荆棘的精神征途中开始探险旅程。
社会的沉疴痼疾,人世的沧桑苦难,信仰的迷失困惑,精神的硌烙挣扎,宿命的诡异谲诈,死亡的彷徨迷茫。
他的灵魂在这些刻骨铭心的疼痛中拔节,在这些凌厉的荆棘丛中独舞,刺出的血珠凝聚成睿智的思想,铺落在世间脉络里。
我兀自抚摸那一枚枚凹凸不平的文字,觉得像闯进了一片迷雾森林,是张扬的树杈横生,是丛乱的藤蔓相绕,是烂漫的奇花共绽,是悠长的回声在飘旋。
弥漫的浓雾中闪现着形形色色的幻影,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可看得清那些影子来源于现实世界,凸显出人世百态。
走出迷蒙,悟出其中蕴藏的人世哲理,方得柳暗花明的另一洞天。对命运的彻悟,对苦难的洞发,更对人世的思考。
他飞翔的心灵在大地上刻下轨迹,打通了一道人世至灵魂的通道。才明白他的那句话,“人需要写作和人需要爱情是一回事。”
“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以放弃希望。”
他的生命是一棵树,苦难是只贪婪的啄木鸟,毫无节制地敲打他干枯的病躯,先是截瘫,后是尿毒症。
苦海、惩罚、原罪像一群凶猛的鲨鱼在追逐一滩散着腥味的鲜血,他被迫无止无休地从灵魂中掏凿出一粒粒文字,以此来喂养这群求食的饕餮。
基于此,他发现了内在的智慧和灵魂的丰足,因此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来接受苦难,并如此写道:“看见苦难的永恒,实在是神的垂怜。”
当生命无法陈述生命的意义,活着无法谱写活着的意义时,苦难就是一把警戒的鞭子,血淋淋的鞭笞打才能敲击出生活的骨髓,才能体悟到存在的奇迹。
苦难也是座火山,可以压迫突爆出绚烂亮丽的恢弘场面,也可以在静灭残留的灰烬中寻到生命的粲然与旋灭。
一座荒凉绝望的坟场在他的人生中落成,但他却手持病痛的利刃,在自己的墓碑上凿打出希望的铭文。
只有在荆棘丛的利刺上,让胸膛享受酣畅淋漓的刺痛感,灵魂才会喷薄出振聋发聩的呐喊,肉体的绝望方能唤醒精神的希望。
“所谓天堂即是仰望,仰望洗去污浊。”“皈依并不在一个处所,皈依是在路上。”
苦难压低了我们的重心,延缓了我们奔驰的脚步,逼迫我们每一个脚步都须稳重谨实,在土地上碾迫出活着的轨迹。
奔波疲劳的旅途上,我们祈求天堂,它究竟在何方?
其实那是一种衍生在骨子里的信念,那是一根插在坚实大地上的拐杖,汲取土地丰厚的精华,人们只有依仗它才可以踏过湍流急滩迈过高山低洼,从而走向花繁柳盛的遥远城堡。
不疼不痒的生活衍生繁殖的一定是碌碌平庸的笔触,烽火燃烧的炼狱才会锻造淬炼出涅槃重生的思想。
血的润滑,脉的清络,骨的坚韧,肉的丰实,他在想象的航道上携带着绮丽的笔和刀,笔刻画出疼痛嶙峋的骨骼,刀雕刻出生活挺拔的脊梁,从而构造出人生的丰满。
“通常所谓的死,不过是指某一生理现象的中断,但其实,宇宙间无限的消息并不因此而有丝毫减损,所以,死,必牵系着对整个宇宙之奥秘的思悟。”
死亡,这个永恒神秘的命题,他却如此轻松诠释,不是惧怕,不是胆怯,有一种通透圆融的理性豁达书写其中。
生的愉悦,死的安然,在温暖别致的文字中融为一体,汩汩和谐地涌出笔尖。
这些文字凝聚成一座闪耀着智慧之光的桥,一头生,一头死,他在桥上慢慢踱步,随意而安详,像是去赴一场华丽的盛宴,亦或去欢度一个美丽并不忧伤的节日。
诚然,他的身躯被尿毒症这只大蟒缠绕,但他不屈不挠地搏斗着,并不断地磨砺蟒的血管。
他用一种宁静沉着的姿态,以一种睿智豁达的态度,执一支锈满苦难的笔,细细剖析蟒蛇喷射向宇的血液。平等、自由、文化、艺术、爱情、命运、天堂、信仰、道德,人间一系列繁芜荒乱的东西都纷纷扬扬地从它的血液之中流淌出来。
他健全而丰满的思想,从世事泥淖中钓起一个个沉落迷失的灵魂。
他是精神导师,是思想领袖,为徘徊在生命岔道上不知如何抉择的人指明方向,为迷失于红尘世事中的灵魂点亮心灯,实现生命的救赎。
他是生命的仁者,山一般稳重傲岸;也是生命的智者,水一般灵动智慧。
清澈的目光里是温存与关爱,豁达的大脑里是对精神与灵魂的深邃思考。独坐于繁华喧嚣的一角,静观紫陌红阡嘈杂人世,于浮躁中坚守自然真淳。
每个字都是一眼汩汩冒出的意蕴深远的泉,成句成段成篇的泉水涌动着交汇着奔流着成溪成河成江,最后葳蕤磅礴成雄浑壮阔的大海,涌动着气贯长虹的气息,赫然上书:灵魂。而我,一如海边玩耍的稚子,有幸目睹了滔浪的波澜滚越,无意中捡拾了熠熠生辉的思想珠贝。
记得,他曾说:“要是史铁生死了,并不就是我死了。”
是的,史铁生走了,但他,还没走。
他的文字还在人间,文字如同一枚冰莹高雅的蝴蝶,在姹紫嫣红的繁华世界里舞动百年不落的款款风华,诉说人生的真谛和世间的温情,继续唤醒迷惘的灵魂,拯救困顿的生命。
岁月在风中缓缓老去,他的智慧却如陌上之花,缓缓绽放,永不风化,连同他的灵魂。
愿有繁花开遍的信仰天堂,可以安放他无羁的灵魂。
在那里,他可以幸福安详地俯察着人间万事,他可以自由奔跑,像风一样畅快自然,亘古而永恒。
合上《病隙笔记》,抬头望望窗外,风雷俱灭,烟雨已休,世界安好,恬如婴孩。
我想,那个野兽躁动的灵魂应该已经踏上了寻觅信仰求证人生的征途。
喜欢就点赞,喜欢就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