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残阳,如血如幻。
临近大渊江的一条僻静小道上,一队劲装骑手正策马疾驰。霜月之末的时节,秋凉袭人,周围只见荒丘枯树,一片萧索,偶尔有几声鸦啼更显苍凉孤寂。这队骑手都已面露倦容,在越过一个小山丘之后,为首的一人收住了缰绳,驻马向前方眺望,这人年纪大约三十左右,身材高大,相貌威严,两道如电的目光中透着一股逼人的气势。他望了片刻,转身对同伴说道:“马已乏力,众君也已疲累,我看前方似乎有村落,路口还有一客栈,今夜正好在此歇息。”
待走近了一看,道路两旁疏疏间间的房屋有百余间之多,此间竟是一个较大的镇子。路口有一间客栈,看起来很是简陋,甚至于有些残破,几间墙壁斑驳的老房,屋檐外挑出一个破旧的灯笼,暗黄而恍惚的光,映着一个有点歪曲的“客”字,孤单地悬在空中。一股被废弃和被遗忘的感觉扑面而来。比邻还有一座祠堂,一色的黑砖黑瓦,厚重的黑色木门虚掩着,内中隐约可见有烛光在闪烁,整个祠堂伫立在暮色中,像是盘踞着的一只黑色巨兽,散发出来气息让人极其压抑。这时天色已暗,但这若大的村镇当此刻竟全然寂静无声,屋内不见一点灯火之光,屋外也不见有一个人影,众人在路口徘徊了一阵,不禁深感诧异。有两人翻身下马,上前去敲打街边房门,接连敲了几座房屋也无半点回应,“笃笃”的敲门声回响在空荡荡的夜色中,单调的让人心中发悸。清幽的月光照在就像死去了一般的街面上、屋檐上,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同行中一个俊秀英朗,眼神清澈明亮的少年指着祠堂道:“也不知道这里是何地,稀奇古怪,连个人影都不见,难道全村人都在这里行祭神之事?不妨进去一看。”为首之人点头应允,一行人在附近拴好马匹,整肃了衣襟,拂去身上尘灰,方才走入这座祠堂之中。那俊秀少年当先推开厚重的木门,只见里面是一个宽敞的二进院落,四周庭院内壁上雕有各种神魔浮刻,神态奇异,众人靠近了细看只见前面部分俱是仙人仙女,衣带飘飘,俊逸出尘,或对酒当歌或操琴弄鶴,一派仙境气象。到了后半却都是些鬼面獠牙之辈,且绘有活剥人皮、挖心摘肝等惨烈之刑,似入了九层地狱。众人心中惊奇,不明白其中的寓意,但也打强了精神,小心提防起来。周围空气极静,只能听见各人的呼吸声。众人慢慢接近了祠室门口,凝重的空气中忽然有了些异样,从阴暗深处忽地跳出两个身披黑甲的怪人,赤发红面,怒目圆睁,双手各持狼牙短棒,高高举起,就要往众人身上砸落。走在最前方的俊秀少年大惊失色,下意识拔出长剑挥砍了出去,只听得“铛铛”几声,长剑好像撞在了铁石上。众人各自拔出刀剑一涌而上,这才发现原来砍中的是门口立着的两座门神塑像,这两座门神雕刻的面目如生兼形态夸张,是以在昏暗的光线中误认为了真人。众人虚惊一场,忍不住埋怨那少年少不经事。那少年却还是紧紧将剑握在手中,心有余悸的四下张望,口中喃喃地说:“我真的看见它们在动的,眼睛,它眼睛里还闪着红光”。定睛一看,门神的两只眼睛只是普通石块,毫无异常,众人又是一阵傒落。为首之人倒是混不在意,大笑了一声,昂首阔步走上前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示安慰,随即推开祠室的门,闪身而入。
这祠室当中高高立着一尊神像,书生装扮,左手持笔右手执卷,半边脸耀白如雪半边脸漆黑如墨,眉头微蹙,双目炯然,似有愁结于心,郁郁不安。神像下方贡桌上果品琅琅,余香未尽,两根长明烛光影摇曳。祠堂中并未见有人,烛灯映照神像,俯瞰着众人,似乎冥冥中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力量笼罩着这个地方。众人刚欲转身,为首那人却凝视着神像说道:“我等此行吉凶未卜,这当地的神仙还是拜上一拜吧。”说罢当先跪拜于地,神色肃然,嘴角微动,似乎想行祷告但终又默然无语,其余人见状也跟着跪地行了九拜之礼,方才往门外走去。
踏出门去,忽见外面空旷的街道上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个身材高瘦,面容苍白的中年男子,正向祠堂内张望,看见一众人出来那男子神色似乎有些慌张,但也并不回避,一双满怀疑惑的眼睛将面前这群人从头上扫到脚下,又从脚下打量到头上,好像看到了没有见过的新鲜事物。为首之人从容迎上前去,当先抱拳对那男子施礼,说道:“在下楚玉,从江东而来,这些都是结伴而行的同伴,请问兄台此处是何地界?可方便我等今晚在此歇脚?”那男子慌忙照样还了一礼,结结巴巴地回道:“这里叫做乃,乃汤镇,属,属终吾国,小人叫,叫乃满。这里只有间乡野小,小店,只要各位不,不嫌弃就好。”楚玉见乃满衣着简陋,看起来老实厚道,说话又结巴,爽声笑道:“实不相瞒,我们已在野外露宿三天了,如今能有遮风避雨之处就好”。乃满看了看楚玉身后另外六人,确是满面的风尘倦色,便道:“辛苦,幸苦,众位快请入,入内休息!”随即从客栈中唤出两个十来岁的小童,叫将马匹都牵往后面马槽喂食,自己领着一众人进了客栈厅屋。
厅内光线阴暗,零散放着几张酒桌与长凳,七人各自找了地方倚靠休息,有几人太过疲惫竟自酣睡起来。楚玉坐下后伸手在桌上一探,发现桌面湿露好像刚刚擦拭过,低头一看见桌角旁居然结了一张蛛网,似经年无人打扫,顿时心念微动。一旁乃满正带着几个伙计生火做饭,温酒煮茶,忙忙碌碌,楚玉没有多说,只在一旁暗暗静观,过了一会儿,竟也打起瞌睡来。
正在半睡半醒之间,忽然听见一阵倒水的声响,楚玉半睁开眼,只见自己面前多了一个盛满茶水的黑瓷茶碗。茶香浓郁,楚玉看着碗中轻摇微荡的茶水,想起这段时日四处奔波前途黯淡,不觉一阵神伤。这时有一人在旁边拉了拉他的胳膊。回头一看,却是同行的那个俊秀少年。他将楚玉拉到一个僻静之处,小声说道:“楚大哥,此地多有古怪,适才我察看此客栈里间,到处尘埃遍布至少几年不曾有人住过,问烧水的伙计此地情况,他们却唔呜吱吱不肯说话,仔细一看几个人的舌头居然都被割去。周围如此多的民居到现在也不闻半点人声不见半个人影,我看还是不宜久留的好!”楚玉沉思片刻道:“确实可疑,但我们马困乏力,无法立刻就走,你去提醒其他人不要碰此间的饮食茶水,明日天亮前便起身。此地离那个东西的所在应该很近,我们万事皆需小心。”少年应了一声,去找其余人低声告知。
楚玉回到厅堂内,见桌上已经摆好了十几样小菜,乃满垂手站在桌旁,看到楚玉进来眼皮忙低了下去,避开了他的目光。楚玉端起桌上的茶碗,对乃满说道:“你们这里的茶碗样式倒好看,却怎么不耐持握?”乃满嗯了一声,不解地望着他,只见茶碗中哧地腾起了一股白烟,满碗的茶水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接着碗身上出现了无数道的裂纹,随着一声震耳的炸裂声,黑瓷茶碗碎成了沙子般的一堆细小的颗粒,顺着楚玉的指尖,缓缓洒落在地上。没有任何外界的力量,那端碗的手掌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碾碎茶碗的是一种纯粹的、霸道的神魂之力。神魂离躯,断金切玉,到了这种境界的人即使放眼整个东土也是屈指可数,这种力量足以让同伴敬仰,让敌人胆寒。
乃满的面色由白转青,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子。楚玉见状朗声对他说道:“乃满兄,不忙准备酒菜,我等想先打听一个地方,不知兄台是否知道。”乃满擦了擦头上的汗珠,问道:“是什么地,地方,这里穷乡僻壤,可没什么有名的去,去处。”楚玉道:“我等欲往暮焰山,不知离这里还有多少路程?”乃满闻言面色大变,颤声道:“你,你们这个时候要去暮,暮焰山你们是要去,去.....”楚玉紧盯着他的双眼,不紧不慢地说道:“听闻此山中有一只妖孽,我等想去一试手中宝剑是否锋利!”乃满浑身一震,呆了半晌,方才唯唯诺诺地说道:“众位都是英雄好,好汉,为民除害,小人好,好生佩服。这,这暮焰山是以前的山名,现下都改叫它万窟山,就在此地东南一,一日路程。”顿了顿又道:“英雄要去除妖,村中长老一,一定吩咐好生接待,我,我这就去准备些好酒过来。”说罢独自一人逃也似的奔出了门去。
此时众人都已围坐过来,之前那个俊秀少年道:“楚玉兄,我们此行何等隐秘,为何当面告知他人?”楚玉道:“旭舞,这暮焰山已经近在眼前,我看赤狄的军队并未进入此地,行踪泄露也无甚危险。且一行七人带剑赶路,这附近村民定会有所猜疑,我当面明说,好叫人不敢小觑我们修为,如果遇上黑店也会让其心有顾忌,不敢随意作弄手脚。”众人点头道:“这样也好。”
过了一注香的功夫,乃满竟又推门而入,他低头弯腰,手上提着两坛酒,身后还跟着三个身着灰衣长袍的老者。乃满苦着脸将酒放在桌上,把头几乎缩进了衣领里,他哆哆嗦嗦地对楚玉说道:“村中的族长听说英雄好,好汉要去晦云山,特赶来相,相见。”他指着那三个老者道:“这是镇上的族,族长智伯,这是长,长老勤伯和善伯。”楚玉等抬头一看,不觉都心生几分寒意,这三个老者脸上皮肤松弛,沟壑纵横,面色如白纸几乎与须发不分,惨惨兮兮似乎都要垂死的模样。三个老者颤颤巍巍地坐下,却未开口,只把眼光在楚玉等人的身上扫了良久,那个智伯才缓缓地说道:“诸位英雄远道来此,为去万窟山,但诸位可知这山的来由?”他的声音温和悦耳,众人听了不由心头一展。楚玉道:“江东各国都素有传闻,也未尽其详。”智伯叹了口气:“传闻传闻,少年轻狂爱猎奇,少有人知其中险恶!”楚玉略一皱眉,道:“老伯此话怎讲?”智伯道:“诸位且耐心听老头一席话,这万窟山原本叫做暮焰山,主峰高耸,常年隐于云端,时有五彩祥云环绕,自古以来便相传是命轮星君修仙得道之所,这命轮星君是仙家七神之一,中原处处供奉,素闻江东之人不信七神,诸位可知星君得道之传说?“楚玉摇一摇头,智伯便自徐徐而述起来。一个遥远的传说中的故事在他平缓柔和仿佛含着一种魔力的声音里缓缓述来,像是展开了一副古老的画卷,神秘而又动人。
对中原人来说,九神是至高的神明,相传他们居住在离云端最近的一座高山上,凡人无法企及,而九神自己却时常化做凡人模样下山隐入人间,其中一神常化做一个书生样貌,温文尔雅,只是脸色有些奇怪,半边脸雪白半边脸漆黑,这就是命轮星君。其在人间时最爱助人于危难,渡人于厄劫,关于他的传说也是最多的,尤其是他修道的传说。
相传这星君得道之前是某处的一个书生,俗家姓陈,自幼习读诗书,希望能取得功名,但从十五岁始整整二十年虽读书卷卷下笔滔滔,却总是名落榜外,连最小的功名都未能取得。陈生有一结发妻子罗氏,夫妻二人青梅竹马情深意笃,这罗氏鼓励相公一心读书,家中大小事均一人幸苦操持,不幸落下沉疴,卧床不起,陈生访遍百医均束手无策。眼见妻子病势日沉,陈生终日落泪伤悲,一日他将家中千卷藏书焚尽,悲叹道“纵然读通万卷书纵然取得天大的功名却也不能救得结发之妻,这满纸腐朽之言读之何用?”乃告慰妻子自己将去罗浮山求仙访药,少则半年多则一载即使舍却性命也会为她求来仙药。其时罗浮山中有一得道真人,号游尘,常常下山救人之疾苦解人之急难,周围百姓人人仰拜,每年更有无数人进山寻访游尘真人,希求能得真人垂青收于门下修真得道。这游尘真人厌烦于清修被扰,便于山中设下七七四十九道谜题,言明谁人破解出这四十九道谜题便可收入门下为徒。这四十九道谜题乃是游尘真人穷尽智慧而设,包含天地哲理,寻常人数年也不得破解其中一题,即使有天资聪颖悟性极高的在山中苦熬数十年也未必能全部解出。几百年间,能解破四十九题得入真人门下的真的是少之又少。这陈生为救病妻,在山中参悟谜题数年间不眠不休,竟至双目流血,或许天地为之感动,只花了三年时间便破解完这四十九道谜题,游尘真人也大为惊讶。拜入门下之后陈生向真人哭泣跪告欲救病妻之事,真人感其情深,赐予仙丹一颗能治愈百病,益寿千年。陈生欢喜万分,拜别师父风风仆仆赶回家中,谁想踏入家门才知妻子刚刚于三日前病故,陈生急忙将仙丹硬灌入妻子腹中,可惜这仙丹只能治病延年却无法勾回魂魄,此时服下也只得护住罗氏肉身不腐,终无法使其活转。陈生悲痛欲绝,泣如雨下,回告师父,言夫妻情深,妻子为自己操劳成疾不幸早逝,自己却无一报以对爱妻,愿舍弃自己性命换回妻子复生,恳求真人施法成全。于山门前磕头三日三夜,血染石阶。尘游真人苦劝不得,只好于露月十五亡灵往生之日携带陈生踏过黄泉之路来到地府面见十殿阎罗。那十殿阎罗听完陈生诉求也是劝解他生死轮回命之定数,但经不起陈生苦苦哀求又看游尘真人在旁甚是怜惜,踯躅商议之后对陈生道:“今日往生之日,过往魂魄众多,当可给你徇私混淆一下,着鬼史牵引罗氏还阳,但地府少一魂魄需有一生人魂魄入来抵换,此天定之数,不可妄废。”陈生大喜,叩谢十殿阎罗,随即饮剑自刎。陈生一缕幽魂被鬼史牵引,来到黄泉之路入口,但见路上无数魂魄接踵而行占满路面,鬼史道:“此皆今日往阳世寻人投胎者。”陈生候于路边,至往生之魂稍稀,继续往地府前行。忽然见前方一鬼史牵一魂飘然而至,那魂倩影幽幽,眉目婉约,却不是罗氏是谁?陈生欣喜欲狂,呼罗氏之名,但却口不能言,那边罗氏也看见陈生,喜极而泣,两人四目相对,清泪成行。旁边鬼史催促前行,陈生与罗氏只能擦肩而过,然而各自心中暖暖,欢欣无限。罗氏还阳之后,见周围一切如故,只有陈生变为一具冰冷尸体,顿时明白一切所以。辗转找到游尘真人,跪地道:“妾与夫君曾约定生死相守,不离不弃,今日陈生为此置妾于何地?妾欲自尽随君而去,有恐辜负夫君情意,且死后只得面对森森鬼史厉厉阎罗,万难见到夫君之面;妾欲苦等夫君转世为人,那茫茫人海却又何处寻他?这一来便成千生万世无法再次相见,料想夫君也不欲如此。肯求真人明年露月十五之日再着鬼史牵妾之魂魄往地府换取陈生回阳,但求岁岁年年黄泉路上遇,不负生生世世不离不弃言。”听得这一翻情深切切之言,游尘真人嗟叹不已,用仙丹护住陈生肉身,再入地府寻得陈生魂魄告知罗氏此言,陈生闻后挥泪无语,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于是乎求得十殿阎罗首肯,陈生与罗氏一年在阳世为人一年在阴间为鬼,只为每年一次能在黄泉路上擦肩而遇相顾彼此,千生万世永得相见。
后来陈生与罗氏之事感动仙帝,特命仙人赐予陈生天书卷。陈依卷修行终得道为仙,仙帝命其司掌生死轮回,是为命轮星君,由于一身兼受人间地府阴阳两处气息,故半边脸色如常人半边脸色聚着地府黑气。
智伯述至此处已是气喘连连,不住咳嗽。楚玉等人听的入神,见他停住忍不住问:“那么星君后来如何?与这晦云山有何关联?”勤伯抚了抚智伯后背道:“就由老夫接着为诸位说吧。”他的声音同样柔和悦耳,众人并息聆听。“这星君修道之所便是暮焰山,和游尘真人不同,星君见有天赋资质之人便会收入门下,一日星君修得大道,脚下腾起五彩祥云,召集门下弟子告曰“为师修炼已成当于日内升天。但为师看如今天下纷纷扰扰,战祸不断,为王者只知争权夺利丝毫不体恤百姓疾苦,我历尽阴间阳世,深感聚散离合之苦,绝不忍见生灵涂炭,至亲之人阴阳相隔。我已穷尽法力聚得一至宝,藏于此山之中,得此宝者可转乾坤而王天下,有德者居之则世间可享太平。我升天之后,你等可继续在此修行,守护此宝,待善心道义之有缘人到来,勿使奸恶宵小之辈近之,切记切记!”
一行人听到此处神色已然大动,楚玉沉声道:“此宝到底有无?愿老丈告知!”智伯咳嗽几声,笑道:“信者则有,不信者则无。此说流传不知几千年,从无一人能在山中取得什么宝物,是有是无又有何分别?”楚玉站起身来,走近三个老者,长辑至地,道:“不瞒老丈,我等九人都是江东各国王族,今日实为家国百姓而来,愿老丈教我等取宝之法,江东诸国感恩不尽!”勤伯赶忙扶起楚玉,道:“公子何必跟几个老头子多礼?宝物若有也是在此山之中,你们自行去寻便是,但老头的一席话还是请公子爷们耐心听完不迟。”楚玉忙道:“还请老丈指教。”勤伯道:“这折云山山中多奇珍异兽,山下水土丰饶,自古以来周围村落聚集,民生熙熙。我从记事起,便记得山中常有修仙之人下山用珍贵药材换取我们的粮食,至于他们是不是星君的徒弟那就无从得知了,唉,以前的事不提也罢,总之那时候暮焰山周围百姓丰衣足食,其乐融融,不比现在的江东诸国差,直到那一天夜里,一切都变了样。”勤伯叹了口气,道:“那天夜里之事,现在我还记的清清楚楚,那天的太阳就像往常一样落下,夕阳照在暮焰山的五彩云层上,炫耀夺目,真的是世间美景。到了午夜忽然起了一阵大风,风力之强这里的人毕生都未遇过,很多几十年的大树被连根吹倒,人在屋外几乎无法站立,这大风刮了很久,紧接着又下起倾盆大雨,雨势之强也是经年未遇,那时我还是个八九岁的孩童,只觉得所住房屋好像在大风暴雨中摇摆,脚底的地面似乎也在晃动,屋里的锅碗瓢盆摔的满地狼藉。又过了一阵,一道闪电划亮了整个天空,就在同时,山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掀起了半扇窗户,外面亮如白昼,我向着暮焰山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弯曲盘旋的巨大东西,通体透着血红色的光,正缠绕在暮焰山的主峰上,满山都笼罩着一层血色的雾气,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味。这时一道白亮的闪电击在山顶,随后我两耳中轰的一声响,便晕了过去。那天晚上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幅骇人的景象,挨到天明大家一起战战兢兢的来到山前,举目一望,以前苍郁茂密青松脆柏的暮焰山此刻山上尽是一片片漆黑的焦土,不仅如此山上还多了近百个大大小小的洞窟,深不见底,由内而外泛着血色的光。从此往后,一切都变了模样,山中修仙的人固然都未再见到,那些大着胆子上山狩猎采药的人也都是一去无回,这山已经不许我们再踏足半分了。非但如此,山下的水土也发生了变化,水井无缘无故的干涸,溪水不知不觉间断流,土地焦裂庄稼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村民的牛羊常常一夜之间就成群丢失。这其中原因我们都心知肚明,那妖孽占了这座山我们却无力将它赶走,这些年来我们远赴国都求助于王军,遍访名山寻求仙人,结果却尽是一个惨字。官家的军队来了几批,数百人浩浩荡荡进山,最后却不见一个出来。修仙的道人来过不知多少拨,开始都是自夸法力高深,我们好吃好喝尽心供养,却往往一进山便再无消息。其他什么江湖侠客、游兵散勇就更不用多说了。到眼下,这周围的村民该走的走该散的散,剩下的大多是世居此处,留恋祖宅祖地的人。好在那妖孽这些年好像安分了一些,只在露月十五这天下山扰民,其余时间都在山中深眠,因此我们现在还得以勉强度日。官府对我们不闻不问,渐渐甚至连暮焰山这个地名也不愿提及,不久之后甚至将百里之外的一个小山丘改名为“暮焰山”,可怜我们世代居住之地闹到连个名字都没了,于是乎我们索性改称这山叫做万窟山。敢来除妖的人日渐稀少,再过些时日或许没人会记得还有我们这样一个地方了吧。”
话已说完,那三个老者和乃满都低头不语,似在追忆往事。过了半晌,楚玉试探问道:“如此多人进山除妖,可曾有探知山中至宝的消息?”智伯抬头看着楚玉,冷冷说道:“公子爷听了几个老头子的话难道还执意要寻宝吗?要说这宝物确实有一个修仙的人对老头说过,他算得有一奇珍异宝藏于这妖孽的口中,公子爷们自认可以的话便去拿了就是,不过老头还是劝公子爷们爱惜性命,早点回去江东过富贵日子的好!”楚玉怒道:“老丈看人为何如此浅薄!我等来此绝非为个人私欲,实在是为天下百姓安危!老丈偏居此地,可关心过方今天下大势?”智伯冷笑道:“天下之人对我莫不关心,我又为何要关心天下大势?”楚玉惨然一笑,回顾同伴道:“向来听闻中原诸国之主抱残守缺,胸无远志,今日见其百姓却也如此不明事理,真也难怪有此一败!想那赤狄王虽骄横狂傲,然而天纵奇才,单凭一己之力合纵西域六十四部族精英,挥军东进,不到两年时间中原百余个诸侯国竟都给他逐个攻灭,这份气势中原又有谁人可挡?老丈可知你们的终吾国七天前已亡于赤狄军铁骑之下?自国君以下满朝文武跪降于都城外,亲眼目睹蛮军进城,烧杀抢掠,却不敢发半声抗拒之言,君臣做到如此份上,又何止是.....何止是让天下耻笑!”楚玉言至激动处,手掌猛然拍下,那方桌居然给他硬生生拍断了一角,桌上茶碗盘碟蹦的老高,智伯等人不禁面色微变。楚玉喘口气接道:“此地虽偏僻难行但一二月之内蛮军必至,到时合族人不免要受尽屈辱,终身为蛮人奴役。现下赤狄王正屯兵壶口,号称聚集七十万大军,三月之内要荡平江东。我等七人受各自国君重托,为寻御敌之策拜访各地仙人隐士,已离国一年有余,一月之前我们在苦苍山上得一高人指点,得知此地山中藏有一件至宝,一旦取得可低百万雄兵,只是需要先除掉盘踞山中的一只妖孽。我等江东王族已饮血立誓,必战至最后一人,宁可玉碎殉国,绝不曲膝降敌。既然知道有这样的一件至宝,我们是拼死也要取得这一丝生机的。”这一番话说的智伯等面露愧色,无言语以对,过了一阵,从未开过口的善伯抬头对楚玉说道:“公子爷们自认为比南天四仙如何?比段氏三杰又如何?”一旁的旭舞轻呀了一声道:“我听闻南天四仙于火石岛修行,境界高深,是修练人中之翘楚,段氏三杰是世家子弟,修为在中原也可算是绝顶高手,这些人在十余年前忽然不知所踪,难道说....”“不是不知所踪!”善伯道:“十五年前这七个人在此聚首,共同进山,从此以后世间便再无南天四仙和段氏三杰!自那以后也再无敢进山除妖之人了。”众人又一阵沉默。
这时,智伯的声音又再度响了起来:“这边四处战乱,又有妖神肆掠,众位公子何必在此自寻苦罪?江东本是繁华之地,花红柳绿,美人如玉。来来来,先一同享了这桌酒菜,众位再回还家园。这桌上虽然没什么山珍海味,但也不乏乡野小鲜,还有这红樱酒,封坛十年,公子们请闻这酒香,请听这倒酒的声响…”众人之前听他们叙述传说往事,那嗓音舒缓而又极富感染,早已听得有些入迷,此时智伯的声音变得更为柔和更为悦耳,众人不觉头脑沉沉似醉,仿佛要坠入梦中。旭舞看见乃满将酒坛打开,斜斜地倒入酒碗中,那声音就像是一道清泉溅落在玉石上,清脆入心,他好像看见了家乡的那道山泉,看见了山泉下舞剑的少年。那个曾经和他翩翩对舞的人,此时正捧着一碗清心甘洌的山泉,向他盈盈走来。他慢慢举起了酒碗,就在这时候,一阵粗旷豪气的大笑声破耳而入,清澈的泉水瞬时破碎为无数水花,消散在空气中,手中的酒碗也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楚玉收回了大笑声,回看同行诸人,面上都显出恍惚痴迷之色。他按剑起身,一字一顿地说道:“路虽无归,士亦必往,我们深受国君重托,什么也不必多说了。这山中的事情老丈知道的便请告知,如不愿说我们也不会强求。”智伯三人对视了一眼,面如死灰,他们同站起身来,对楚玉等深作一揖,道:“既然如此,我们也言尽于此,望公子们好自为之。山中宝物我们确实不知,愿公子们能得偿心愿,如能除得妖孽,全村人必在此伏地跪谢大恩!”说完三人互相搀扶,走出门去,步履比来时更显蹒跚,老态尽露。
乃满目送三人走远,倒似松了一口气,愁苦的脸色也渐舒展开,好像卸下了个沉重的包袱,转过头来对楚玉道:“长,长老也是一,一片好心相劝,希望公子不,不要见怪。”指了指桌上饭菜:“酒菜已经凉,凉了,我让人撤,撤,后堂可,可就寝,小人就不多打,打扰了。”乃满转身入内,片刻又回到厅前道:“忘了告知一,一句,快到露月十五,村中居民一,一到天黑便会反锁家中门户,不,不开口不点灯,只恐会引来了山中之,之物,请公子们晚间切莫要随意走,走动,更不要引火点,点灯。”说完又入内而去。
楚玉重重坐到了椅子上,他的脸色红的吓人,嘴里大口喘着气,像是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搏斗,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缓和下来。他让众人围坐一起,自己盘腿席坐在中间地上,横剑于膝,闭目入定,他的身体散发出一圈白色雾气,将众人都包了入内。这白雾凝炼不散,像是一个钟罩将众人倒扣在内,与外界隔绝开来。
当夜,众人也不去就寝,就在这白雾罩中草草打盹休息,待到四更天的时候,楚玉深深吸了一口气,身边的白雾渐渐消散。他吩咐牵出马匹,出门往东南方向行去。
夜空清冷,繁星如画,楚玉抬头仰望着北天极,那颗在夜空中指引着方向的帝星变得若隐若现,远不如平常时那般明亮,在帝星的左下,一颗淡黄色的新星正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似乎要遮盖住那衰弱的帝星。楚玉轻叹一口气,继续默默前行。
离开村镇约莫两三里,忽然听到路边有人喊到:“公子爷们少歇!公子爷们少歇!”楚玉等人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原来是乃满垂手站在路边,一张苍白的脸在晦暗的晨霭中显得甚是凄惨。他身后跟着三个半大孩童,各背了一个鼓鼓的包裹。乃满走上来说道:“公子为我们除,除妖去魔,村民感激在,在心,特意准备了一些干,干粮,皮靴,火把,山中的野果有,有毒不可食用,山洞中又阴暗又,又潮湿,这些东西公,公子们正可以用,用上。”吩咐身后孩童将包裹送上,楚玉等人看了下包裹,一包是肉饼馒头,一包是兽皮软靴子,一包是浸过油的火把。楚玉下马答谢:“有劳!我们此次进山,成与不成尽在天命,无需挂心,倒是赤狄军队不日便会到来,希望兄台早让村民迁徙往江东避祸。”转眼看见乃满身后的那几个孩童,正好奇的打量自己。这几个孩童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都是面黄肌瘦,目光中透着惶惶不安。楚玉心头一凛,除暴扶弱的侠义豪情油然而生,对乃满道:“我等此去或许再无归来之日,这是我王族世代相传的一块古玉,兄台可以拿去交给江东诸王任意一个,其必然会好生安顿你们。我看兄台为人忠厚,希望能以族人为重,好自为之,不要坠入了歪魔邪道。”楚玉从怀中取出一块手掌大小浑如羊脂的白玉,交到乃满手中,翻身上马,一行人继往东南而去。
乃满的表情变得很复杂,他的嘴一张一翕微动,他想说话,但那个词却总是卡在他的嗓眼里,他是个结巴,他满脸涨红,好像费尽全身气力,最终才将那个词吐出嘴外。声音很大,应该也可以传的很远,他感到紧绷着的心一下松了下来,只是,这个时候他已经连这群人的背影都瞧不见了。
按照日升日落来算,已经走了三日的路程,和那座看似近在眼前的巨大山峰的距离却始终未见得缩短,任何一个正常人此时都会觉得及不正常。山就在那里,想要过去,却又无法接近。但,身后已无退路!
眼前的雾气越来越浓厚,像是无法抹开的重重幕帘,遮蔽着双眼。脚下是及膝的长颈草,稀烂的深紫色的泥土,羁绊着人的脚步,马匹早已经裹足不前,只靠使劲牵引缰绳才缓缓向前踱步。厚重的雾中不知何时弥散开来一阵氤氲的水汽,让人的呼吸变得凝重迟滞。空气中一股甜腻腻的气息混合在水汽中劈头盖脸的掩过来,马匹骤然间发出了一阵悲凄的嘶鸣,拼命挣脱颈上的缰绳想要往后退缩,大大小小的行囊掉在地上,牵马的人左摇右摆,人扯马,马拽人,原本排成一列的队伍瞬时混乱开来。正在众人慌乱之际,楚玉高声镇定地说道:“只捡必要的行李背上,放开马匹,我们步行进山。”匹马脱了缰,竟飞一般掉头往后奔去,消失在浓雾中。旭舞抚抚胸口,努力使自己的心跳平缓下来,他看了看自己周围的三个大大的包裹,那是乃汤镇的人送来的包裹。他想起了智伯那惨白将死的脸,那遍布尘埃的客栈,那些目光惶惶的孩童,他的心中生出了莫名的不安。于是他将那包干粮踢进了烂泥里,两手抓起了装着皮靴和火把的包裹。
雾气已经浓厚的无法看清身边的同伴,那股甜腻的气息也加重了许多。一行人轻装而行,臂膀相互挽起,低头迈步向前。“转乾坤而王天下,转乾坤而王天下。”有人在喃喃自语,“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前方,在雾的最深处,忽然亮起了两点暗红色的光,向着众人飘然而来。旭舞看见浓雾中现出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的身影,那两点红光正是它的两只眼睛,它双手高举一把铁锤一样的东西,向旭舞扑了过来。大惊之下旭舞慌忙拔出长剑向前挥砍。那黑色的身影变得飘忽不定起来,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旭舞漫无目的的四下砍劈,每一剑都砍在了空气中,黑色的身影总是围着他打转。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旭舞终于精疲力尽,拿着长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奇怪的是这时候那黑色身影也消失不见了,旭舞长出了一口气,刚想坐下休息,却又猛地惊起一身冷汗,他发现了一个更加要命的事,他的同伴全都不见了踪影!
无边的恐惧缠绕着他,不敢大声呼喊,也不知道该去向何处,旭舞在这漫天的浓雾中彻底迷失了方向。“我该如何是好?”他不住地问着自己,他努力回想楚玉以前对他的尊尊教导,“如果是他,他一定会有办法,可现在却换了我”。过了很久,很久,他慢慢地收起长剑,从包裹里拿出了一支火把,用火折子引燃。淡黄色的光包围住了他的身躯,让他感到了一丝暖意,增添了些许的信心,那火把燃烧时散出的一股浓浓的松脂气味让他闻起来觉得身心无比的舒畅。就在此时,之前的那两点暗红色的光又在前方亮起,旭舞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两个光点浮在空中,慢慢悠悠地飘向远方,向是引路的两盏灯笼。旭舞毫不迟疑,立刻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两个光点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在浓雾中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旭舞紧紧的在后面跟着,他意识到自己在往高处走,脚下的泥土正在变硬,渐渐的他踩到了岩石,这时那两个光点又再次消失不见了,他也停住了脚步。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洞穴,洞口处一堆碎石,上面有一层粘乎乎的不知是什么的墨绿色流体,碎石后面斜斜的岩洞直通向地下深处,黑黝黝深不见底。
旭舞深深吸了一口气,扎紧腰带,一手高举火把,一手紧握长剑,越过了那堆碎石,走进洞穴。
洞穴是向下的,但向下的距离似乎太过于漫长了一些,旭舞已经吃过四五回干粮,休息了三次,然而这洞穴还没有走到尽头。越往下走,他前方变得越是宽阔起来,他看见左边出现了一个洞口,那是另外一个洞穴交汇到了这里,接着右边又出现了一个洞口。旭舞选择了无视,他知道此时他向下走的路已经远远大于他上山的路程,这里是在名副其实的地下,而且是一个复杂的地下谜宫之中,他不知道任何的路径,所以,一路向下,是最后的选择。如果无法出去,那便葬身在地底的最深处,也不算负了当初的誓约。
前方无边的黑暗中忽然闪起了暗红色的光,旭舞精神一振,他快步走上前去。那光是在一道石壁的裂缝中透出来的,旭舞试了一下,那裂缝刚好容他侧着身子通过。他的心跳得飞快,浑身微微颤抖,他有种预感这石壁之后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东西,他卸下了所有行囊,紧贴着石壁挪动着身体。他用力向前,但这两道石壁好像越收越紧,他感到自己的胸就要被压裂开来,完全无法呼吸。就在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几乎要放弃了的时候,他身上的压力陡然消失了,他穿过了那道裂缝。
他现在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溶洞中,头顶上是数不清的形状各异的钟乳石,地下是一池沸腾的熔浆,不,应该不是熔浆,因为没有那么炙热,这是一池血液一样的东西,不住冒出气泡,发出强烈的红光。猛然间,旭舞看见了让人无法置信的一幕场景,那池沸腾的血液中升腾起了无数细小的血柱,彼此之间互相靠拢,不停缠绕融合,形成一道道弯曲的线条,渐渐聚拢在血池的正上方,像是要在那边组合出某种物体。
旭舞睁大了眼睛,想分辨清楚血池上方是什么,这时他的身侧传过来了一道冷风,他回过头,只见侧后方又是一个巨大的洞口,里面传来一阵阵低沉的嘶吼声,伴随着让人作呕的浓重血腥气味。那嘶吼声越来越清晰,他能听见岩石滚动的声音和一种根本不是人类的喘息声。他浑身冰冷,呼吸凝滞,他知道黑暗中有极为恐怖的东西在向他逼近。
就在此时,一个清越空灵又饱含着孤寂的声音,破开凝固的空气,在他的耳边乍然响起:
“它来了!”
“在世为人,离世为鬼。生何苦苦,死何催催!”人有人的节日,鬼也有鬼的节日,只为了在劳碌苦催的岁月中有那么一日的欢愉。无论如何,对鬼来说露月十五是个极为重要的日子,在这天阎罗会拣选出地府里清白无过的魂魄,前往阳间寻找可转世投胎之地。寻得之后,则复生为婴儿,重历一遍生死轮回。虽是鬼节,在世的人也殊为重视,家中有亲属好友新近亡故的,会在屋前设上引魂台挂上招魂幡,摆上猪头羊首淋上温热的猪羊血,以此招引亲朋的魂魄前来享用好有气力早日找到投胎之处。
在乃汤镇上,这一天的情形又与别处有些不同。镇上各家各户均门户紧闭,各家在门外竖起两根木桩,上边紧栓着一对 仔猪或是一对羊羔,都被割去了耳朵用血抹遍全身。镇子北头一座颇有规模的祠堂此刻却是香雾缭绕,祠堂前方一片空地上密密麻麻的跪伏着数百个身着黑衣头戴黑巾的人,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把头面紧紧帖附在地上,似要埋入土中,四周寂静,没人敢发出声响。祠堂门口伫立着八个一身白衣的彪形大汉,各自手持一根生铁棍,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前方。忽然祠堂院内传出了一阵树枝燃烧的噼啪声,随后升起了一团团白色的烟雾,一股浓烈的松脂的异香扑面而来。伏在地上的男女老幼们身子一颤,把头埋的更低。徐风掠过,将白烟夹着松脂的香气带向远处,那树枝燃烧的声音变的更清晰脆耳,在寂静的空中飘扬,像是奏着奇怪的乐曲。
就在这时,一个稚气的声音破空而来:“姐姐!姐姐!”这声音由远及近,渐渐压过了燃烧的噼啪声。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身形单薄,眼神坚定,正一步步走向祠堂,他努力的分开地上紧挨的人群,不一会便接近了祠堂门口。最靠近门口的两个白衣大汉惊的张大了嘴,对这孩子不住挥手,那孩子却浑然不觉,一直往前走去。两大汉放下手中铁棍,正想着要不要上前阻拦,在这犹豫的一瞬间,孩子整个身体往前一窜,撞开了大门滚入院内。两个大汉大惊失色,跟着追入门内。孩子看见有人朝自己扑来,赶忙向前奔了几步,一把抱紧了祠室前的门神塑像,大哭起来:“姐姐!姐姐!我要看我姐姐!”两个大汉虽然拽住了孩子双腿,却被他哭喊声搅得心烦意乱,一时间也没能把他拖走。门外跟着拥进了另外几个白衣大汉。
院中正混乱不堪,紧闭的祠室门呀的开出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乃满身穿一身的白衣,从门中闪出,苦着脸小声问道:“都是什,什么事?”一个大汉道:“是张家那个小孩子,马上就把他拖走。”乃满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又摆了摆手,让几个大汉出去,自己走到男孩面前,抚着他的头说道:“别,别说话,千万万别出声…..”男孩停住了哭泣,嘟嘴说道:“小龙要看姐姐!小龙要看姐姐!”“嘘!”乃满连忙捂住他的嘴,道:“乖,乖,今天大,大家都在拜神仙,等,等明天就能看到姐,姐了。”“骗人”男孩叫道“去年也是这样跟我说的,结果我再也没见到铃子姐姐!”乃满道:“去,去年铃子姐姐是,是被神仙接到天上去玩了,今年神仙去接,接别的人玩了,你姐姐明,明天就能回,回家了。真,真的,不骗你。”“我不信,姐姐就在这里面,我要去看姐姐!”小龙说完又大声哭闹起来。乃满吓的手足无措,只好道:“别,别喊出声,你要看姐姐,我就带,带你进去看一眼好了。”小龙立时破涕为笑,道:“好!”乃满又道:“你答,答应,在里面不管看到什么,千,千万不能说话,不然神,神仙会生气的,长老就会把你的舌头割,割掉!”说完取出一块布巾把小龙的嘴扎了起来,把他掖在身后,推开了祠室的门。
祠室里点满了长明烛,中间的地上跪拜着三个白衣白发的老人,正是智伯,善伯和勤伯。塑立在他们面前的那尊神像却已不是平日里黑白面的命轮星君了,不知何时给替换成了另一尊神像。眼前的这尊神像人首蛇身,手持一柄黑色钢叉,披头散发,面目狰狞,让人不寒而栗。神像下方的供桌上仰面躺着一个少女,口中塞着棉布,四肢被紧紧的绑在供桌角上,仅用一块麻布勉强遮盖住躯体,一双眼睛中噙满了泪水。
智伯对着神像拜了三拜,站起身来说道:“日头已落,时候也差不多了吧!”说着晃晃悠悠的走近少女。乃满大惊,喊到:“这次不是可以不用......”智伯叹了口气道:“已经十五年没有人进山了,那七个祭品不知道神满不满意。”“一定会的,他们只要点着了鬼头松脂的火把神就会找,找到他们,把他们当成今年的祭品。”“我是说,神万一不满意呢?”乃满顿时无语。智伯又叹了口气:“只有神对祭品满意才能换得一年平安.....”他走到少女面前,在供桌下抽出了一把弯曲的黑黝黝的匕首,握在手中,一把把少女身上的麻布扯掉。少女口中发出嘤嘤呻吟,眼中的泪水漱漱而下,白皙的面庞上满是惊恐与哀求。智伯看着她,声音柔和的说道:“孩子,你将要去陪伴神,在神国享尽荣华,不会有任何疼痛的,只需将双眼闭上就好。”说完低声吟唱了起来,跪在地上的勤伯和善伯也一起在吟唱附和,三人吟唱的曲调舒缓悠绵,好似母亲哄着怀中婴儿入睡。少女的面色变的舒展开来,惊恐慢慢消失,最后竟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容,双眼也渐渐合上。智伯手中的匕首缓缓刺入了少女的胸口,一股殷红的鲜血涌了出来,在洁白如玉的躯体上向下流淌。
小龙猛的拉下了脸上的布巾,“姐姐!”他大喊一声,扑过去死死抱住智伯,挺着头不住的撞在智伯的腰间。智伯惊惧万分地低头看着小龙,摇动着老迈的腰身想要摆脱他的缠绕,匕首雨点一样刺落在小龙的手臂上、肩头上,鲜红的血液溅满了他身上的白衣。“爹爹,娘!”小龙声嘶力竭地叫喊。
就在这时,每个人的身体剧烈的摇晃了一下,智伯和小龙一起跌倒在地上,匕首也滚在一旁。脚下的地面在震颤,乃满感到一阵一阵的头晕目眩,几乎无法自持。不久门外传来了混乱的惊呼声和哭喊声,好像地狱降临般的惨叫。乃满心中大骇,他挣扎着推开门,连滚带爬的奔出院外,只见跪在地上的众人和守堂的白衣大汉都倒在地上,来回翻滚着,口中发出绝望的嘶吼。“不会的,不是这样子的!”乃满叫道:“不是这样子的!”一声炸雷般的巨响,乃满抬头望去,依稀可见的暮焰山的上空已变成了一片血色,忽然一条明亮的红光从山腰上直直飞起,插入云端,云层一瞬间变成了暗红色,翻腾起伏,如同一片倒悬的血红怒海,迅速向四周潮涌般扩散开去。血海在呼吸,在膨胀,里面一团团的云在极速移动着,刹那间这些血一样的云团互相凝聚成了一张张扭曲而痛苦的人脸,高挂在天空上,俯瞰着地面,那些空洞洞的嘴中发出撕裂天地的吼叫声,整个天空如同修罗地狱,报复、诅咒着下方的这片土地。接着这些扭曲的人脸又快速聚拢在一起,成千上万张脸,成千上万种痛苦凝聚成一团更加庞大的东西,被血色包裹着,忽的从云层中笔直落下,掉在暮焰山的山脚,又是一声惊天的巨响。
身后一个人在急促的呼吸,乃满转头一看,是沾着一身鲜血的智伯,他眼神僵直,惨白的脸上满是恐惧,双手高举过头,发疯似地叫道:“血红之灾!血红之灾!”
脚下又是一阵巨颤,空气中一股血腥味飘来,乃满再也无法支撑,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乃满才悠悠醒来,抬眼四望,祠堂已经坍塌,其余的人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空气中仍旧有血腥气味,但暮焰山上的云层已恢复了往常,白棉般堆积在山头。东方大亮,一轮金光耀眼的初日映红天际。乃满如同噩梦初醒,呆呆地望着天边的霞光,忽觉那初日之下多出了一个黑影,起初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慢慢的不断变大变长,现出了一个孤独的身影。乃满揉揉眼睛,努力分辨着。那身影已近至眼前,乃满看见一个满身污秽的人,身后似乎拖着一个东西,那人衣裳破碎不堪,脸上身上全是褐色的污泥,像是整个人在泥水中浸泡过一般,只有一双眼睛清澈光亮。乃满猛的记起眼前这人正是半月前进山的那七人中的一个,名叫旭舞的少年。
旭舞的目光越过地上躺着的人和四壁倒塌的祠堂,落在那尊面目狰狞的神像上,忽然仰天长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悲戚。他双臂一轮,将一个硕大的血淋淋的东西扔到了乃满面前。
“这就是你们的神!你们的神!”他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