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子拿下挂在墙上的镜子,把挂柄折叠成底座,放在饭桌前,调整好角度,便解开辫子上的玻璃牛筋,散开头发,对着镜子梳头。苗子是个八岁的小女孩,头发长得又细又密,很容易打结,每天早上妈妈帮她梳辫子,都会痛得哇哇哭叫,妈妈听到她哭叫,不但没有动作轻些,反而是顺手一个粟角子(用手指骨敲在她头上),骂骂咧咧地说,“我早上起来忙着做早饭,洗碗抹锅,喂鸡喂猪,你长这么大,自己的头发都不会梳,还好意思哭,不准哭!”苗子在妈妈的呵斥中,眼泪含在眼眶内,咬着牙忍着痛坐在小板凳上。妈妈为了让她的辫子不容易散开,把头发扎得紧紧的,拉得头皮生疼,扎成两个羊角辫,要求让它保持三天。放学后,苗子和村上的小朋友们下河滩,爬树林,躲猫猫,藏草堆,一天下来辫子松了,不到三天辫子散了,还有多处打结,妈妈给梳辫子就象给她上刑一样,于是下决心学梳头。
苗子用梳子把头发全部梳通顺,从中间分成两半,对着镜子把缝挑直,开始练习编辫子。她想编两条琴姐那样的辫子,两个辫梢扎上红色塑料带,打上蝴蝶结,跳牛筋的时候,蝴蝶上下翻飞,自己的脑袋就像一朵花啦!想到这里,她嘻嘻嘻地笑了。她听到琴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接着就看到她和一个女同学一起走进堂屋。琴姐穿着粉红色的确良衬衫,黑色的卡其布裤子,粉纱袜,黑布鞋,两条乌黑的辫子挂在胸前,辫梢上扎着两条粉红的绸带,打着蝴蝶结,两只大眼睛在长睫毛下忽闪着,细长的眉毛,白皙的皮肤,长得就像《英雄儿女》里的王芳。琴姐十六岁,已是高中生,苗子暗暗地把她当自己模仿的对象。
堂屋是三开间的木柱跨梁结构,高大宽敞,木门木窗,古朴典雅,是三家的公用大堂屋。苗子和琴姐虽是两家人,却是一个大门进出,一个堂屋吃饭。苗子对着镜子继续梳头,把头发分成三股开始编辫子,因为镜子是反的,而且镜子照不到脑后,编了一次辫子是扭曲的,解开再编还是反的,第三次还是歪的。那个女同学对着琴姐问,“这是你妹妹?”
“不是,是堂妹。”
“她编辫子的手势是反的,你不去教教她?”
“我像她那么大早就会编辫子了,不用人教,看看练练就会了。”
苗子的脸刷地红了,觉得羞愧,偷眼看向琴姐,发现她俩根本没有注意自己,而是也在对着镜子梳妆。只见琴姐解开两条辫子,把头发理顺后,先在头顶勾出一小圈头发,用红头绳偏右扎好,然后在脑后扎成一把,再从黄书包中拿出一条长长的假辫子,和真辫子编在一起。那位女同学也是在脑后编一条辫子,然后盘成一个发髻。苗子好奇地走过去问,“姐,你们要演戏?”琴姐一边化妆,一边说,“学校安排国庆演出,我演李铁梅,她演李奶奶。你的辫子还没编好?编辫子不要照镜子,闭着眼睛想一遍再动手,这样编就不会错了,真是笨死了。”
太阳斜斜地照在天井的西墙上,堂屋的光线暗淡了许多,伯母提前做晚饭,怕误了女儿的演出。琴姐已经打扮完毕,看到苗子的父亲进屋,忙上前打招呼,“叔,你回来啦,今天我有演出,正好有个地方还没有把握,您帮我看看。”
“我也不是专家,能看出什么?”父亲笑着说。
“叔见多识广懂得多嘛,当唱到‘爹爹挑担有千斤重,铁梅我应该挑上八百斤’时,我这样的手势,不知对不对?”
父亲看了琴姐的比划,点头说,“你表演的手势是对的,不过气势不够,就像打太极拳一样,只学手势没有运气就没有味道,演戏也一样,唱得这句应该是豪气冲天的样子,这样就有了神韵。”
“原来是这样,我懂了,谢谢叔。”
伯母端出了两碗面条,“阿琴,你叔刚回家,水还没喝一口呢,真是不懂规矩。快来吃晚饭,趁天未黑,早点出发。”
伯母一家都出去看演出了,苗子也想去看,母亲不准,要求她在楼下房间里学写字。父亲半个月回家一次,住一夜早上就走了,每当父亲回家,母亲就让她早早睡觉。那天她因为没能去看琴姐演戏,心里生气,睡不着觉,就偷听父母亲说话。
母亲说,“阿琴的心大着呢,她待苗子不冷不热的样子,看到苗子跌倒地上也不去搀一把,看到你回来却总是一副甜笑的样子,请教这个,请教那个,她是故意讨你欢喜。”
“我知道她的小心思。唉!我哥死得早,嫂子在生产队养猪,一个人养三个孩子不容易,幸好有她舅扶持,日子还过得下去。阿琴学习成绩好,初中毕业考了第一名,大队里同届的四个高中生中她最出色。她想上大学,可现在不看成绩看表现,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很少,想去的人很多,虽然我是大队里走出去的公社干部,但也很难能说得上话。”
“如果嫂子向你开口了,你怎么回?答应她,你做不到,她会恨你,回绝她,觉得你不肯帮忙,她也会怨恨你。”
“想那么多干嘛,尽人事,听天命,问心无愧就好,睡觉。”
伯母家琴姐最得宠,伯父去死后,家中没有男劳动力,哥哥是老大,初中毕业主动放弃上学,回生产队干农活,人未长开就开始干重活,挑担、捺河泥、耕田,处处不输于人。伯母看琴姐学习成绩好,长得漂亮,一门心思想让她跳出农门,田里的活不让她干,怕她脸晒黑,手粗糙,只让读书和做女红。她手很巧,绣的手帕、枕套,床纬还可以卖钱补贴家用。她自视很高,眼神里透着傲气,对苗子总是不理不睬,各种不屑,苗子和她并不亲近。
琴姐高中毕业了,在父亲的帮助下,琴姐列入推荐上大学的候选人名单,另一位是赤脚医生张梅香。张梅香只有初中毕业,当了三年赤脚医生,背了药箱走遍了十三个生产队,大人小孩都认识她,她说话细声软气,态度柔和,面露笑容,深得群众好评。经全体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投票,张梅香获得推荐。琴姐气恼不已,不愿回乡务农,干脆住到了街上的舅舅家,缠着舅舅想办法,舅舅托关系,找门路,几经周折,终于把她安排进了供销社,当了一名卖布的营业员。
苗子很久没有看到琴姐了,听母亲说她想努力表现,争取从临时工转成正式工,主动要求夜间看店,星期天也不休息,不仅可以多挣点钱,还可以得到大家的好评。有天半夜小偷撬门,她听到响声急忙从床上爬起来,眼看小偷就要撬开门了,她急中生智,拿着洗脸盆一顿猛响,竟然把人给吓跑了。天亮后报了警,大门上明显有新鲜的撬痕。供销社凤主任表扬了她,还认她为干女儿了,看来转正式工有希望了。
苗子的母亲到大队养蚕,担心苗子在家无人管束,便把她转学到了中心小学,跟着父亲住在公社的宿舍里。宿舍是一幢二层楼,中心走廊分南北两排宿舍,楼下有一口井,东厢房是食堂,西厢房是客舍。苗子父亲的宿舍在二楼南面东二号,斜对面是周文书的宿舍,周文书每天晚上会练毛笔字,父亲会让苗子拿着描红本去那里写字,让他指点一二。那天苗子到父亲的办公室,央着父亲带她街上去买练毛笔字的笔砚墨和字贴,父亲看到正在出门的周文书,忙喊,“周文书,你是上街?麻烦带苗子去买些字贴和毛笔。”
走到供销社,苗子选了两支铅笔,一块橡皮,两本作业簿,周文书帮她选了一瓶一得阁墨汁,一本颜真卿楷书字贴,一本欧阳询楷书字贴,周文书倾着上身,轻声地对着苗子说,女孩子学欧体比较秀气,颜体适合男孩子练。站在布柜里的琴姐看到此情景,眼睛一亮,见他上身穿着蓝色的中山装,胸袋里插着一支钢笔,一支圆珠笔,下身穿蓝色的直筒裤,脚上一双黑皮鞋,浑身上下透着干练,认定小伙子是一位公社干部,可能是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她连忙走出柜台,过来拉着苗子的手,“苗子,买什么,你爹呢?”
“我爹忙,是周文书带我来的,三年级开始上写字课了,爹让周文书帮我挑选笔墨纸砚和字贴,还说以后让我跟着他学写字。”
琴姐立即笑容满面地伸出手说,“周文书,你好,我是苗子的姐姐,谢谢你。”
周文书轻轻握了一下琴姐的手说,“不用谢,顺便的事。”
琴姐露出俏皮的神态说,“听苗子说以后想跟着你学写字,我的字也不好,要不你再多带一个学生。”
“说笑了,我的字写得也一般。”
“周文书的字写得可好了,公社里的会标都是他写的,报千也是他刻印的呢。”
周文书摸了摸苗子的小辫子说,“这是我的工作啊,你每天练字,长大了会写得比我还要好。”
“我住供销社宿舍,晚上太闲,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以后就和苗子一起跟你学书法,说定啦!”琴姐看到布柜前有人来看布,转身进了柜如
周文书是农家子,高中时作文总被语文老师拿出来当范文,当时公社缺一位能写报告的文书,副书记想调学校的语文老师到公社办公室工作,语文老师推荐了即将毕业的周志贤,到公社试用一年,周志贤不仅文笔好,人还勤快,把混乱不堪的各种档案分门别类整理得清清楚楚,后勤保障也做得有条不紊,试用期满就任命为公社文书,深得书记的信任。工交办的杭主任认为他前途无量,主动给自己的女儿牵线。周文书和杭姣见了几次面,吃过两顿饭,交往了半年也没有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