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过窗棂,在地板上铺出一条金色的河。孩子赤脚踩过,像涉过一条时间之溪。我站在镜前整理衣领,忽然听见身后“咔哒”一声——他举起塑料相机,认真地把我框进取景框里。那一刻我懂得:在他尚未成型的世界观里,父母是最早被摄入的底片。
于是我们成为彼此的镜像。我弯腰拾起他散落的积木,他便学会把世界归位;我因一本旧书潸然泪下,他便懂得文字可以长出翅膀。所谓教育,不过是两株树在风里交换了各自的年轮——我的年轮里刻着他未来的模样,他的年轮里藏着我过去的身影。
那些自卑的父母,总把孩子的奖状当作自己的铠甲。他们让孩子在舞台上旋转,自己在阴影里数着别家的掌声。可铠甲终会生锈,而孩子记得的,永远是后台那双因紧张而攥紧的手,而非奖杯折射的冷光。真正的骄傲,是当孩子某天在异乡车站,从背包里掏出一张泛黄的车票——那是父母带他看过的第一场远山,票根背面写着:“世界很大,我们更大。”
我开始练习在厨房演奏锅碗瓢盆的交响,让柴米油盐迸发出星子般的火光;在雨夜陪他数屋檐下的水滴,教他把每一滴都翻译成透明的诗。当我的手指因长期握笔生出薄茧,他忽然递来创可贴,说:“妈妈的手是写字的,不是受伤的。”原来他早已在观察中,学会了如何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
我们种观念的人,要忍受比种花人更漫长的寂寞。花有百日红,树有千年绿,而观念是无形的火焰,要等数十年后,才能在某个陌生人的眼神里突然燃起。就像我至今记得父亲在书桌前抄写的模样:钢笔沙沙划过稿纸,像春蚕食桑。那时我不懂,他其实在抄写整个星空给我。
此刻我伏案写作,孩子趴在桌沿认认真真写下“我爱妈妈”。他的笔落在纸上,我的笔落在心里。两代人的笔迹在某个瞬间重叠——原来教育从来不是雕刻,而是两颗星辰在各自的轨道里,用光年传递的暗语。
当未来某天,他在某个黎明独自远行,行囊里不必有我的叮咛,只需记得:曾有个人用整个生命为他演示过,如何体面地老去,如何骄傲地生长,如何在成为自己的路上,顺便成为了别人的远方。
而我会留在原地,像棵不再生长的树,把最后一片叶子做成书签,夹在他童年的某页。风过时,叶脉沙沙作响,那是我仍在说:去吧,带着我的全部平凡,去印证你的所有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