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昨天上午,妈妈去美容院纹眉的时候,突然打电话来,说叔娭毑(父亲叔叔的妻子)过身了。
我震惊不已。
因为也就是在几天前的清明节,我们还一起去城北扫墓,当时看她虽然78岁多了,但身体鏖实,腿脚利落,中气十足,没有一点毛病的样子。
我奶奶去世很早,爸爸是她独子。爷爷是个情感比较淡漠的人,在奶奶走后不到半年,就娶了一个书读不多又很泼辣的后妻,那些日子更加与爸爸生分了。整个家族,爸爸很长时间几乎只与自己的叔叔(我叫叔嗲嗲)有一些亲情往来。
在我4岁的时候,爷爷也去世了,当时爸妈都在国企工厂上整班,姥姥姥爷不在身边时,总有些白天无人看管的尴尬期,爹妈只好勤跑动、嘴巴甜、小礼小物,远亲近邻、东拉西扯地对付一阵。
叔嗲嗲和叔娭毑老两口就是当时拉扯我的主力军之一。
由于太小,我对他们的印象不多,只记得叔嗲嗲是一个和颜悦色、轻声细语的瘦小老头,凸嘴、丰盛垂眉毛、额头上的三杠皱纹很深,夏天风一吹,穿着的的确良短袖衬衣在身上空荡地乱拍;叔娭毑却膀大腰粗、面色黧黑、大嗓门、厚嘴唇,是个风风火火、情感充沛的热心肠。
住在老城白沙井那一块的时候,他们家是一幢老旧的两层小楼房,一楼客厅摆着一对老式皮革面弹簧沙发,墙上挂了一幅猛虎下山的玻璃湘绣;二楼是木头板隔出来的阁楼,似乎终年阴暗,电灯亮度还不如一枝蜡烛。叔娭毑经常端着饭菜,踩着不太牢靠的木头楼梯上去,然后天花板就吱吱呀呀,她总是轻声咕哝一阵,不一会儿却空手下来。感觉那是一个神秘、充满了禁忌的地方。
上学前班以后,去白沙井小楼房的机会就少了很多,关于叔嗲嗲和叔娭毑后来的事,大部分都是妈妈说给我听的。
她唏嘘二老都是热心好人,但一辈子总厄运缠身,着实没过过什么像样的日子。
他们的小儿子,溺爱中长大,从小无心向学又一无所长,成年后就顺理成章成为那种最标准意义上的打流混子,没有正经工作,终日只会油头粉面狂蜂浪蝶。我小时候也偶尔见到这个“辉伢子”,留着长发,穿很修身绷紧的花衬衣,脸型五官很像叔娭毑,身材像大一号的叔嗲嗲,但无论说话还是咧嘴笑的样子都有一股怪味——儿童都能感受到的轻浮油腻。
浪迹花丛到三十岁时,终于还是搞大了某个女人的肚子,匆匆结婚生了个女儿。结婚后继续无所事事、狂蜂浪蝶,离婚;几年后又跟不知道哪个堂客生了个儿子,不久仍是离婚,两任母亲都不愿要孩子,狂蜂自然也不会管,最后全被扔给叔嗲嗲叔娭毑抚养。
老两口还有个头生子,小时候从高处的窗户坠下过楼,摔坏了脑子,成了一个终日流着哈喇子、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
就是住在小楼房二层阁楼里、叔娭毑每日送饭照料的那个神秘人。
近年来关于二老的比较深刻的记忆,是上次回家听妈妈偶尔说起叔娭毑给她打电话,说辉伢子因为子女生活费的事借题发挥,爆打叔嗲嗲,搞得一屋人乌烟瘴气、鸡飞狗跳,这件事当时还上了地方台的狗血社会纪实节目《寻情记》。
再后来,多年痴呆、瘫痪在床的大堂叔在四十岁的时候去世了;十一年前,叔嗲嗲也因癌症去世了,只剩叔娭毑用微薄的退休金拉扯着一双孙儿孙女,我爸爸和其他亲戚不时接济。
前几天,叔娭毑打电话给爸爸,说今年清明要不要一起去祭拜叔嗲嗲和我爷爷,他们两兄弟修路时都一起迁到了城北郊区的某公墓,那边没有直达车,她这次带着孙儿有些不方便。爸爸在外地忙着公司的事情,就嘱咐我和妈妈开车带他们一起去。
4月4日这天8点钟,我和妈妈准时开到约定的地点,一回头透过右后车窗看见叔娭毑,穿着酱紫色线衣,鼓囊囊的裤子,刚剪过的短短的童头,耳垂上的眼被穿过的金圆环拉出几倍大,精神面貌竟跟我好几年前、甚至我小时候记忆中的样子没有多大分别。
妈妈开窗唤她“婶婶!”,她站在马路牙子上,满面堆笑打开车门,先把臀部定到座位上,然后提起双脚往里面挪,边挪边热情大嗓门儿地叫我小名,然后呼唤旁边一个穿校服的半大小伙子上车。原来她孙子已经这么大了。
小伙子上车后,旁边一个顶着花白圆寸的大叔匆匆跑了过来,我仔细一看,原来这次扫墓“辉伢子”也来了。
我确实是很久很久没见过他了,估计至少有二十多年了吧,与叔娭毑的观感不同,这个浪子现在确实也像一个准老人了,只是瘦削凹陷的身材依旧,皮鞋衣衫要尽最大可能地称头依旧。
小伙子小声又谨慎地叫了一声“爸爸”,例行公事。
辉叔叔“嗯”了一声,例行公事。
一共就三个字,很久没见过面的生疏像芹菜味儿一样弥漫。
大家坐定后,车子沿着江边向城北开去,一路互相聊些生活近况。叔娭毑说,孙子今年马上要中考了,孙女21岁了,托人在铁路找了个工作,已经能做事赚钱了。岁月还是有起码的良心,会给予人最质朴的回报,我记忆里这对姐弟还是好多年前见过的一点点大的小孩,看着就替人犯愁
辉叔叔跟人热络的技能还是有的,叫我妈一口一个甜甜的“姐姐”,自述现在还在当保安,正好就是叔嗲嗲死的那年起,在某个KTV正好十一年了,还有九年退休,一个月两千块子钱,现在疫情,好久没上班了,只有几百块。我妈问了一句,“现在又再婚没?”他笑着突然用塑料普通话答“我这个岁数还结么子婚咯?快乐的单身汉。”
我们都松了口气。
那个公墓着实不好找,叔娭毑以前坐公交车到镇上再叫摩的,来了好多回还是不记得任何相关地名,只说那个镇上有个毛主席像,到了那里她就知道怎样走了,结果走错了很多岔路,问了不少人。等终于搞清楚地方驶进公墓的前坪,一车人都有点心浮气躁了。像夏天突如其来的大雨,叔娭毑还没下车突然就爆发出洪亮的哭声,嘴里念叨:“你国扎(这个)老甸坨(东西)诶,我来看你了。”悲从中来,不可抑制。
嚎哭中,一开车门,大力一推,砰,把隔壁的车门撞出一个凹陷。浑然不觉地下车,失魂落魄往半山腰上自家老甸坨的坟头走去。
孙子见到,说一句,“好像把别人的车挂了漆了”。
辉叔叔听见,立刻瞪大双眼,怒发冲冠,一掌狠狠抽向中学生肩膀,咬牙切齿骂道:“你国扎(这个)麻批畜生还喊大点声噻,还不快莫做声(别声张)哒,蠢不带阀的东西!”
就这么短短的一会儿相处,就这么小小的一个“错误”,劈头盖脸,凶狠无比,一开口喷出的都是这边方言里最脏最恶毒的词,仿佛经过多年训练和积淀,枕戈待旦,时刻把这些最精炼、最有杀伤力的子弹推到枪口,力图使敌人一击毙命。
我忙说没关系,然后下车开了后备箱,把准备的纸钱、纸扎灯笼拿出来,让妈妈先跟他们上去。辉叔叔立刻换了口气,笑眯眯着对我说一句:“那你也赶快上来,等你给你嗲嗲磕头烧钱”,小跑地去追娘亲去了。我留在原地等车主。
等我上去,他们已祭拜完毕,见我到了,递过一沓纸钱,分别在两个坟头化了,然后指着铺在地上的红色厚塑料袋,说给你嗲嗲磕个头吧。磕头的时候,叔娭毑的声音仿佛BGM:“虢安啊,你孙女妹子来拜祭你了,要保佑她平平安安。”
我妈说:“给叔嗲嗲磕几个头吧,你小时候叔嗲嗲最喜欢你了”。
走的时候,叔娭毑叮嘱孙子说:“记住位置啊,下次就不用找这么久了
,”转向刻着虢均二字的墓碑,又开始嚎哭:“老甸坨诶,我们走了,明年再来看你”。
返程路上,叔娭毑念叨,孙女儿在铁路上,上一个星期班再连休一星期,等她下周回来,带她再来给嗲嗲扫墓,反正这次记住了位置。辉叔叔说“你还上瘾了是吧,现在也就只有你成天还想着搞这些事”。
叔娭毑和他孙子说他们就住在玉泉寺的附近,这里原是全市的殡葬服务中心,送他们回家的时候路过,他们说这里现在已经不烧人了,只办追悼会。
下车的时候,我对中学生说,好好复习,中考争取考个好成绩。对她说,叔娭毑再见,您慢点,好走哈。
没想到这是我对小时候拉扯过我的她,今生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四月的春天,是一个扫墓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