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文化的布罗代尔式考证
萧伯纳是个爱尔兰人,有一次人家约他写个剧本来弘扬爱尔兰民族精神,他写了《英国佬的另一个岛》,有个剧中人对爱尔兰人的生活态度做了如下描述:一辈子都在弄他的那片土,那只猪……结果自己也变成了一块土、一只猪。
我的老家从前有四十户人家,一百头驴,后来驴子全没了,人代替了驴的工作。用车推粪到山上。
最近我读到罗布代尔先生的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Bz义,才发现这种生存竞争不光是在我老家存在,也不限于人和驴之间,更不限于本世纪70年代,它是一种广泛存在的历史事实。16世纪到中国来的传教士就发现,与西欧相比,中国的疫畜非常少,对水力和风力的利用也不充分,这就是说,此种生存竞争不光在人畜之间存在,还存在于人与浩浩荡荡的自然力之间。
在我们的文化里,只认为生命是好的,却没把快乐、幸福、生存状态之类的定义在内。故而就认为,只要大家都能活着就好,不管他们活得多么糟糕。
我们村里有盘碾子,原来是用驴子拉的,驴没了以后,改用人来推,驴拉碾时需要把眼蒙住,以防它头晕。人推时不蒙眼,因为大家觉得这像一头驴,不好意思,其实人也会晕。
虽然没有年鉴学派那样缜密的考证,但我也得出了结论:在现代物质文明的影响到来之前,在物质生活方面有这么一种倾向,不是人来驾驭自然力、兽力,而是以人力取代自然力、兽力。这就要求人能够吃苦耐劳,本分。当然,这种要求和传统文化对人的教诲甚是合拍,不过,熟因熟果很难说明白。
在人与兽,人与自然力的竞争中,人这一方的先天条件并不好,如前所述,我们不像驴子那样有四条腿,可以吃草,也不像风和水那样浑然无觉,不知疲倦。好在人还有一种强大的武器,那就是他的智能,他的思索能力,假如把它对准自然界,也许人就能过得好一点,但是我们把枪口对准了自己,发明了种种消极的伦理道德,其中就包括了吃大苦,耐大劳,存天理,灭人欲,而苦和累这两种东西正如莎翁笔下的爱情,你吃下的越多,它就越有。所以两者都是无穷无尽的了。
我认为中国文化对于物质生活的困苦提倡的是一种消极忍耐的态度,不提倡用脑子想,提倡用肩膀扛,结果不但是人,连驴和猪都深受其害。假设一切现实生活中的不满意、不方便,都能成为严重的问题,使大家十分关注,恐怕也不至于搞成这个样子。因为我们毕竟是些聪明人,虽然中国人是如此的聪明,但是,罗布代尔对17世纪中国的物质生活做了一番描述之后下结论道:在这一切的背后,潜在的贫困无处不在。我们的祖先怎么感觉不出来?我的结论是,大概是觉得那么活着就不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