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家会和九十一岁的爷爷扯上什么关系。

      爷爷是单位退休的老干部，有固定的养老金，在奶奶去世后，便找了一个新的老伴儿，和她生活在一起。爸爸们兄弟姐妹八人，各管各的，我们有三家和爷爷住在一个城市，但几十年来基本不会来往。没错，我和我的亲爷爷，不怎么来往。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就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不喜欢他的子女，也不喜欢我们，就是一个名词而已。

      直到2019年爷爷九十一岁时，爷爷的老伴儿声称因身体原因无法继续照顾他，并请他离开她的房子。这之后，爷爷辗转于爸爸的兄弟姐妹家，但都待不住，直到来到我家。我家条件差，房子是90年代的职工宿舍，又小又挤，还没有厕所，很不方便，但不知为何，他还是留下了。

      我一点也不欢迎爷爷的到来，甚至为父母感到委屈。我的父母一直都是城市打工者，生活拮据，在我父母困难的时候，爷爷就在城市的另一边冷漠地领着他的退休工资，对我们不闻不问，我和弟弟更是没有享受过一丁点儿“隔代亲”的溺爱。现在，我们长大了，爸妈到了该享受的年纪了，自己的身体也有了毛病，却还又要照顾他，真是不公平。

      但我的父母却认真地调整好自己，坦然地接受了爷爷的到来，爸爸关掉了他开起来正走上正轨的小门店，全职在家照顾爷爷，妈妈白天上班，下班后回家给爷爷做饭。爷爷的作息习惯和生活口味跟我们完全不同，妈妈每一餐都要分两次做，要先做给爷爷，再做给自己，从此，我爸妈的生活核心变成了爷爷。

        爷爷一开始还能自由行走，后来身体逐渐退化，走动困难，像是阿尔兹海默症，记忆停留在某一个时刻，脾气也更加古怪。爷爷常常记不清他有没有吃过饭，刚吃一餐，又嚷着要吃，无法讲理，妈妈只好又做给他。爷爷无法分辨白天和黑夜，刚吃完饭就要睡觉，睡到半夜十二点，又起来要出去走路。他半夜起来在屋里拄着拐走来走去，拐棍戳在地板上，又戳在门上，咚咚作响，爸妈再也没有睡过整觉，就算睡着了，也要警惕爷爷的动静，以防他半夜要出去。我偶尔见到爸妈，就发现他们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言谈间很多的无奈很多的难受，但一番安慰之后，他们转头又谈起爷爷各种不靠谱的事情和他令人羡慕的饭量，细心地给他准备他喜欢的水果和零食，他们总说，难又能怎么办，是自己的老人，九十几岁了，还能活几年？

      期间，爸爸的兄弟和爸爸商量，想把爷爷送去养老院，爸爸拒绝了，他太了解爷爷不靠谱的作息和阴晴不定的脾气了，除了爷爷的家人，大概没有一个外人愿意常年忍受这样的身心折磨，外人一旦随意应付着照顾，三两下，爷爷就要驾鹤西去。

        2020年的冬天，爷爷得了尿路感染，经常搞脏床单和裤子，冬天的衣服很厚，每天都要换下来一大堆，都是爸爸用手洗的，老家的天气冷，妈妈烧炭火炉子，每天给爷爷烤裤子，烤得家里满屋子都是尿骚味。半年过后，爸爸的手得了腱鞘炎，问诊时医生问爸爸是否从事与手相关的精细工作，事后我们才想到那个寒冷的冬天，爸爸每天都在疯狂洗衣服。

        爷爷于2021年的春天很平静地离开了我们。爸妈和我聊天，谈论记忆中的爷爷。爷爷后来什么都不认识了，也什么都不记得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但是爸妈从没有一刻敷衍过他，他们对他的生活习惯，饮食习惯如数家珍，没有人监督他们，监督他们的是他们的良心。两年来，爸妈为照顾爷爷放弃了自己的所有生活，几乎等同于失去了自由，爸爸平时喜爱社交，但由于照顾爷爷，走不开，和所有的伙伴断了联系，妈妈一下班就要往家赶，要做爷爷的饭，买他需要的东西。他们不敢离开家去任何一个地方，没有别人能代替他们。

        我对爷爷的一腔埋怨，又被父母质朴善良的付出所化解。我在法院工作多年，已经看惯了亲友之间互相的推诿指责，悲观时也会怀疑世界是否真的存在善意和美好。但想起爸妈和爷爷，又觉得美好就在我身边。即使他那时候一点也没有为他们考虑过，即使他们自己已经年迈，身体有恙，他们还是放弃计较曾经的一切，勇敢地担起他们作为子女的担子，在夜不能寐的时刻，在操心劳累的时刻，在忙忙碌碌的时刻，竭尽全力地付出，爷爷去世以后，他的葬礼从简，爸妈说，虽然爷爷不在了，但没有留下什么遗憾。

        习近平总书记曾说：“家庭是人生的第一个课堂，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孩子们从牙牙学语起就开始接受家教，有什么样的家教，就有什么样的人。家庭教育涉及很多方面，但最重要的是品德教育，是如何做人的教育。”我在我爸妈身上耳濡目染所看到的，岂止一言一行所能概括。但在照顾爷爷这件事上，他们最教会我最重要的一课，就是爱和承担。我想这就是一个家庭的温度，这应该也是爷爷留在我家最终的原因，他一定也和我一样感觉到了深深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