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盗跖》(第二十九)杂篇


庄子 《盗跖》 (第二十九)杂篇



原文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孔子谓聊下季曰:“夫为人父母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


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


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阴,脍人肝而餔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


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


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


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


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粟,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


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


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


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


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沈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


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神,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


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


孔子仰天而叹曰:“然!”


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


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盍不为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


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


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


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


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将何以为别乎?”


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子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


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


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


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埶,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


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久病长阨而不死者也。”


知和曰 :“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筦籥之声,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阪,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诸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至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译文



孔子朋友柳下季,柳下季的弟弟是、强盗头子名叫跖。盗跖率领的部众,就有九千多士卒。他们横行于天下,侵扰各诸侯国家,穿室破门的袭击,赶走人家的牛马,掳夺人家的妇女,贪图财物忘亲友,不顾及父母兄弟,也不愿祭祀祖先;他们经过的地方,大国要避守城池,小国会退入城堡,百姓被弄得很苦。


孔子对柳下季说 :“凡是做父亲的人,必然能教导儿子;做兄长的一定能,教育好他的弟弟。如果父亲做不好、教导自己的儿子,做兄长的做不好、教育自己的弟弟,那就没有人看重、父子兄弟的亲情。如今先生既然是、当世的贤能之人,而弟弟却是盗跖,成为天下的祸害;你却不能教育他,我为你感到羞愧。现在请你允许我、替你前去说服他。”


柳下季对孔子说:“先生说做父亲的,必能教导好儿子,做兄长的必定能、教育好他的弟弟。如果儿子已经是、不听父亲的教导;而做弟弟的也是、不受兄长的教育;那么即使像先生、这样能言善辩人,又能把他怎样呢!况且盗跖的为人,心思像喷涌泉水,意气象飘风不定,强悍足以拒敌人,辩才足以掩错误,顺着他的他心喜,逆着他的他心怒,轻易地恶语伤人。先生不可去见他。”


孔子不听从劝告,就让颜回来驾车,子贡陪坐车右边,出发前去见盗跖。盗跖和他的徒众,在泰山南麓休整。他们将人的心肝,做成肉脯来下酒。孔子下车往前走,见禀报人对他说:“我是鲁国的孔丘,闻将军刚直正义,所以特来拜访他,麻烦你通禀一声!”


禀报人进去报告,盗跖听了勃然怒,双目圆睁亮如星,怒发冲冠吼声说:“这不就是鲁国的、巧伪之人孔丘吗?你替我去告诉他:'你花言巧语伪托、文王武王的主张,戴华丽装饰的冠,束牛皮做的大带,满口地胡言乱语,不种地却吃美食,不织布却穿华服,整天就摇唇鼓舌,专门制造出是非,以迷惑天下诸侯,使天下的读书人,失去自然的本性;而且虚妄地标榜、尽孝尊长的主张,侥幸想得封侯赏,加入富贵人行列。你真是罪大恶极,赶快给我滚回去,否则我把你心肝、挖来做午餐吃掉!”


孔子再次通报说:“我与柳下季为友,希望能面见将军。”


禀报人又去报告。盗跖命令禀报人:“你去把他带进来!”


孔子快步进营帐,又离座席退数步,施礼拜见了盗跖。盗跖见孔子大怒,叉开双脚手握剑,怒目逼视着孔子,声如哺乳母虎说:“孔丘你到前面来!如果你所说的话,能够合乎我心意,你就可以活下去,如果违逆我的心,我就立即宰了你!”


孔子于是阐述说:“我是这样听说的,天下有三种美德:“天生就魁梧高大,又长得漂亮无双,无论是少小年长,还是高贵或卑贱,见了都十分喜欢,这是上等的德行;才智能包罗天地,能力可解万事物,这是中等的德行;非常勇猛和果敢,能够聚合起众人,同时能统率士兵,这是下等的德行。一个人要是具有、其中一种的美德,就足以南面称王。如今将军具备了、上述三种的美德。首先你高大魁梧,身长有八尺二寸,面容端正而漂亮,双目鲜明而有光,嘴唇红润如丹砂,牙齿整齐如齐贝,声音洪亮合黄钟,然而名字叫盗跖。我为将军有此名,感到遗憾并认为,将军不应有恶名。将军愿听我劝告,我为将军作使者,南出使吴国越国,北出使齐国鲁国,东出使宋国卫国,西出使晋国楚国,让他们为将军你,建造数百里大城 ,然后确立给将军、数十万户的封邑,尊奉将军为诸侯。从此将军与各国、消除过去的积怨,开启全新的一页。将军可罢兵休卒,收养兄弟祭祖先;将军这样做才是:圣人才士的行为,也是天下人心愿。”


盗跖听了大怒说:“孔丘你往前面来!凡可用利禄打动、可用言语说服的,这些都是浅陋的、普通平民世俗人。我身材高大魁梧,面目英俊而美好,人人见了都喜欢,是父母给的美德。你就不来夸奖我,我难道不知道吗?凡是喜欢当着面,就会夸奖别人者,也同样地会喜欢、在背地里诋毁人。今你说建造大城,汇聚众多的百姓,其意图是想利用、名利诱惑欺骗我,然后便于驾驭我,这怎么可以长久!就便最大的城池,也没有天下之大。尧舜能拥有天下,可是他们的子孙,却没有立锥之地;商汤以及周武王,取得天下做天子,可是他们的后代,却是遭受了灭绝;这些全都是他们、贪求天下的结果!


况且我还听人说,古代禽兽多人少,人们在树上筑巢,用来居住避野兽,白天捡橡粟充饥,晚上就睡在树上,所以叫做有巢氏。并且古时候民众,他们不懂穿衣服,夏天积存些柴草,冬天就烧火取暖,他们就是所说的、懂得生存的人们。到了神农的时代,人们发展了农业,吃的东西多起来,居处能安静闲暇,行动能悠游自得;人们只知其母亲,而不知道其父亲,与麋鹿能同生活,自己耕种自己吃,自己织布自己穿,人与人无相害心,这是道德的盛世。到了黄帝的时代,道德便开始衰落,他与蚩尤在涿鹿、进行野蛮的战争,死伤流血上百里。唐尧虞舜称帝时,开始设置了百官。商汤流放其君主。周武王杀商纣王。从此以后世上就、依仗强权欺弱小,依仗势众击寡少。商汤周武王以来,人们都学着他们,成了篡逆叛乱人。


如今你一直推崇、文王武王的方略,左右天下的舆论,并想用你的主张、教育后世千万代;穿着儒服束宽带,言行矫揉又造作,以迷惑天下君主,好获得高官厚禄。强盗之中再没有、比你更大的强盗。天下没叫你盗丘,反而说我是盗跖。


你用甘美的语言,说服子路跟随你,从而使子路变样,摘掉勇武的高冠,解除长长的佩剑,受教于你的门下。于是天下人说你、能止暴力禁不轨。可是结果如何呢?子路杀篡位卫君,没成功而他自身,反在卫国东门上,被士卒剁成肉酱。这就是你的说教、带来惨痛的失败。


你自称才士圣人,那么为什么两次,被驱逐出了鲁国;在卫国所走的地,被人铲削掉足迹;在齐国走投无路;在陈国和蔡国的、两国交界的地方,又遭受到了围困,不能容身于天下。你所教育的子路,遭受乱刀的祸患;你的说教使人们,上不能保全身心,下无法处世为人,对比你那套说教,还有什么价值呢?


世人推崇的人物,最高莫过于黄帝,然而黄帝尚不能、保持德行的完备,难免涿鹿的征战,以至血流上百里。尧对儿子不慈爱;舜对父母不孝顺;禹因治水太劳苦,患上半身不遂病;商汤流放其君主;武王征讨商纣王;文王被囚禁羑里。以上这样六个人,都是世人尊崇的;细想他们的德行,都是为追求功利,致使迷惑了真性,由此德行不光彩,令人感到可耻啊!


世人称道的贤士,就如伯夷和叔齐,辞去孤竹国君位,饿死在首阳山上,尸体得不到埋葬。鲍焦行为过矫饰,否定当时的社会,最后抱树木而死。申徒狄多次进谏,都没有受到采纳,于是负石投河死,成了鱼鳖的食物。介子推算最忠诚,自己割下大腿肉,给晋文公解饥饿;文公后来背弃他,子推一怒隐深山,后抱树木而烧死。尾生和他的女友,相约在桥下相会,女友没有来践约,洪水来了水位涨,尾生守信不离去,竟然抱桥柱淹死。像他们这六个人,跟被肢解了的狗,和抛河中病死猪,及拿瓢讨的乞丐,没有什么不相同,都是因重视名节,简单地轻生赴死,不顾身体寿命人。


世人所称的忠臣,没有一个能超过,王子比干和子胥。他俩都因为忠谏,伍子胥是被吴王、赐刎死后抛江中;比干是被商纣王、残忍地挖出了心。就是这样两个人,世人所称的忠臣,然而最终结局是,受到天下人讥笑。从上述事实看来,即使伍子胥比干,他们这样的忠臣,都是不值得推崇。


孔丘你来游说我, 如告诉我鬼神事,那我可能不知道;如告诉我人的事,不就是我刚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


现在让我告诉你,什么是人之常情:眼睛想看到美色,耳朵想听到音乐,嘴巴想吃到美味,志向想获得实现。人们活在这世上,上等寿命一百岁,中等寿命八十岁,下等寿命六十岁;除掉疾病和死丧,以及忧患的日子,其中能开口笑的,一个月的时间里,只有四五天罢了。天地是无穷无尽,人活时间却有限,拿有时限的生命,置于无限时空中,就像良驹飞驰过、缝隙之间一样短!不能使自己心境、获得愉悦舒畅的,不能颐养长寿的,这样的人不算是、真正通晓常理人。


孔丘你这些论调,全是我所废弃的。你快给我滚回去,用不着你再说了!你那疯癫的主张,巧诈虚伪的投机,不能保全人真性,还有什么好谈的!”


孔子一再地拜谢,小心赶快地退出,走出营帐登上车,执在手里的缰绳、三次从手里掉落,目光失神而迷茫,脸色像死灰难看,垂头靠在车轼上,颓丧无力难喘气;回到鲁国东门时,正巧遇到柳下季。柳下季对孔子说:“好多天没见到你,心里一直不踏实,看你风尘仆仆的,是前去见盗跖吧?”


孔子仰天长叹说:“正是去见了盗跖!”


柳下季就相问说:“盗跖可像我说的,会违背你的意思?”


孔子对柳下季说:“正是像你所说的,我这样做的结果,就像无病自扎针,真是自讨苦吃啊!急急忙忙地跑去,抚摸虎头捋虎须,差点被老虎吃掉!”


子张相问满苟得:“为何不修养德行?人无德行就不能、取得别人的信赖;得不到别人信赖,就不能得到任用;而不能得到任用,就会得不到利益;所以不管是为名,还是为实现利益,只有奉行了仁义,才能获得名与利。如果抛弃名和利,只在内心里反思,士大夫也应当是、在修养和行为中,每天都奉行仁义。”


满苟得听了后说:“无羞耻人会富有,夸信誉人会显贵,凡得大名大利人,几乎都是这些个、无耻和夸信誉人。所以不管是为名,还是为实际利益,只有伪饰了信誉,才能获得名和利。如抛弃了名和利,只在内心里反思,士大夫们的作为,只能保持其天性。”


子张这样阐述说:“过去夏桀和商纣,尊贵而做了天子,富有而占据天下。如今你说奴仆是、品行就如同桀纣,奴仆必深感惭愧,内心却是不服气;因为桀纣的行为,即使是卑下奴仆,也同样地看不起。孔子墨翟穷困得、就像普通老百姓;如今你说宰相是、品行像孔子墨翟,宰相会和颜悦色,谦恭说自己品行、比不上孔子墨翟。这是因为士大夫,确有可贵的品行。因此权贵如天子,也未必就属尊贵,穷困如普通百姓,未必就一定卑贱;尊贵卑贱的区别,取决德行的美丑。”


满苟得听了后说:“小盗要受到拘捕,大盗却成为诸侯,而在诸侯的门内,却存有道义之士。当年齐桓公小白,杀了兄长公子纠,又娶嫂嫂做妻子,然而管仲却仍然、愿意做他的臣子;田常杀自己君主,窃取国家的政权,然而孔子却仍然,接受他赠的布帛。人们议论时认为,桓公田常很卑下,可当自己作为时,行为就更加卑下。可见言语和行为,是多么地不一致,弄得心中相矛盾,这是背逆情理啊!所以古书上才说:'谁算好来谁算坏?你成功就为首领,你失败成卑下人。'”


子张听了强调说:“你不行仁义德行,会在亲近疏远间、失去人伦的关系;会在尊贵卑贱间、失去信誉和准则;会在年长幼小间,失去先后的序列。还有君臣和父子、夫妇兄弟和朋友、这样五论的关系;及父子兄弟族人、诸舅师长和朋友、这样六位的关系,将怎样来区别呢?”


满苟得他对此说:“尧杀亲生的长子,舜流放同母兄弟,亲疏还有伦常吗?商汤放逐了夏桀,武王杀死商纣王,贵贱还有标准吗?王季被立为太子,周公杀了两兄长,长幼还有序列吗?儒者伪善的言辞,墨家兼爱的主张,这样五伦和六位,还能作出区别吗?


况且你正在争名,而我则正在逐利,不论为名或为利,都是既不顺于理,同样也不明于道,过去我和你二人,在无约面前争论:'小人为财富而死,君子为名誉而亡;他们改变了真情,更换自己的本性,虽说原因各不同,但在放弃该做的,追求不该追求的,这方面是相同的。'所以人别做小人,而应朴实地随顺、自己自然的天性;也不要去做君子,而应放弃其主张,遵循自然的演化;或曲或直顺自然,观察四方并跟随、四时变化而消长;或是或非要掌握、循环变化的中枢;独立追求遂心愿,乐与大道相融洽;不执著你的德行,不成就你的信义,就不会失你禀性;不要去追逐富贵,不要以死换功名,就不会失你真情。


比干是被挖了心,伍子胥被挖了眼,这是忠诚的祸害;直躬证明其父亲、是个偷羊的窃贼,尾生为等待女友,被淹死在桥柱下,这是信义的祸害;鲍焦抱树木而死,申徒狄投河自杀,这是清廉的祸害;孔子未见临终母,匡子不得见父亲,这是道义的祸害;这些上古所传事,后世人爱常述说。今人认为士大夫,须使自己的言行,能够和正直相符,结果反深受灾殃,遭受种种的祸害。”


无足相问于知和:“人们没有不爱好、树立名声获利的。人若富贵起来了,大家就会归附他,并以卑小迎奉他;有了卑下的迎奉,富贵人就觉尊贵;受人尊敬被迎奉,他就得到了长寿,体安快乐地生活。今你无这种想法,是因才智不足吗?或心里已认识到,只是力不从心吧!还是为推行正道,不愿去追求名利。”


知和听了这样说:“现有这样一个人,自认和他同时生、同乡而居的人们,都会服从尊敬他,于是自认自己是、超世脱俗的高人;其实他完全是个、内心无主见的人。他只是浏览了些、古今历史的变迁,略知是非的划分,末了只能是按照、世俗想法混于世;舍弃重要的生命,扔掉尊贵的大道,却去追求自己的、兴名就利的事业。他以这样的作为,奢求健康和长寿,身体舒适心愉悦,不是实得其反吗?悲伤造成的痛苦,愉快带来的兴奋,这对身体的伤害,自己无法意识到;惊吓造成的恐惧,欢欣留下的喜悦,这对心灵的伤害,自己同样看不清;只知去做须做事,不知造成的利弊,这样一来即使是,尊贵而做了天子,富有而占据天下,他仍免不了祸患。”


无足接着叙述说:“富贵对于人来说,没有什么不利的,富贵的人可享尽、天下完美的事物,耍尽人间的威风,这是道德高尚人,所不能够得到的,也是那些贤达人,所不可以企及的。人如果是能做到:挟持他人的勇力,以显自己的威强;借助他人的智谋,以显自己的明察;凭借他人的德行,以赢贤良的美誉;这样他即使没能、享有国家的权力,却也威严如君父。所以音乐和美色,以及香甜的美味,还有权势等事物,人们不必受引导,自然而然会喜爱;而对身体的享乐,人们不需去模仿,自然会感到舒适。至于像欲念厌恶,以及回避和俯就,这些本不需师传,都是人有的禀性。即使天下人认为,我的看法是错的,可在现实生活中,谁又不是这样做?”


知和就对无足说:“有智能的人做事,行动不违逆民众,尊重百姓的意愿;他们内心里知足,不会去跟人争夺,无为顺任于自然,因而没有贪求心。缺失内德贪欲者,四方争夺名和利,却不认为是贪婪。内德充实有余者,自然会作出谦让,即使他是舍弃了、富有天下的财物,也不自认为清廉。清廉贪婪的实质,不是受迫于外物;人们应该去反省,自己内心的禀性。权高做天子的人,不因显贵傲视人;富裕拥有天下人,不用财富戏弄人。人若能够预计到、富贵带来的祸害,以及能够思虑到、物极必反的道理,认为权势和富裕、有害自然的本性;所以他拒绝富贵,并不是以此行为,钓取名声和荣誉。唐尧虞舜做君王,天下就和睦团结,并非施行了仁政,而是不追求繁华,以免损害到人性。善卷许由他二人,能够得到帝王位,但却辞让不接受,不是虚伪地辞让,而是不想用政事,损害自己的生命。他们都趋利避害,被人称赞为贤人。可见贤明的称誉,也是可以获取的,可是他们的初衷、并不在乎这名誉。”


无足不以为然说:“如果他们一定要、保持自己好名声,即使劳苦其身形,谢绝美味的食物,仅用有限的给养,维持自己的生命;那也不过像是个、长期被疾病困扰,还没死的人罢了。”


知和就对无足说:“平和均衡就是福,有了多余便是害;事物都是这样的,富有财物更如此。如今那些富贵人,耳朵时时贪求着、钟鼓箫笛的音乐;嘴巴是要品尝着、肉食佳酿的美味;这触发了他欲念,使他遗忘真性情,真是心志昏乱了!陷入名利的争夺,盛气愤懑充胸中,像负重荷爬山坡,真可说是痛苦啊!贪求财物招怨恨,贪求权势耗心力,闲居沉溺于嗜欲,体壮则盛气凌人,真可说是发病了!为贪富贵谋私利,占有财富堆如山,可仍贪婪不满足,贪心越发不收敛,真是自取其辱啊!积累财物无所用,一心敛财不收手,满腹焦虑与烦恼,企求增益无休止,真的是忧愁极了!在家怕盗贼偷抢,在外怕强盗伤害,院内建防盗设施,出门不敢独自行,真可说是畏惧了。富人这六种情况,是天下的大祸害。人们对这种祸害,已遗忘不能明察,等到祸患临头时,想要舍尽其钱财,以求一日的安宁,已经是不可能了。所以想看好名声,自己却是看不到,想求财利得不着,不惜牺牲其形体,竭力争夺名和利,岂不是太糊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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