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加码的尽头:基层负担为何越减越重

在“减负”二字被反复书写的当下,基层干部的微信工作群依旧闪烁到凌晨,表格、打卡、排名、迎检像潮水一样涌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人们开始追问:为何自上而下的善意在穿越层级之后,常常变成新的绳索?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基层缺文件、缺口号,而在于决定基层如何运行的深层结构从未被撼动。减负呼声越高,负担反弹越猛,根源恰在于我们试图用旧逻辑解决旧病灶,结果只是让病灶换了名字继续生长。

基层负担首先是一种“权力—责任”不对称的结构性疼痛。上级部门以“属地管理”为名,将无限责任压到最低层级,却把关键资源和最终裁量权牢牢攥在手中。责任像瀑布倾泻,权力却像抽水机一样上移,留下的真空地带只能靠基层干部的体力、时间与热情去填补。由此形成的“责任刚性”远超“权力弹性”,基层只能以“无限加班”对冲“有限权限”。减负文件再温情,也抵不过考核指标里一个个硬邦邦的“一票否决”;会议再精简,也削不掉层层签订的责任状。只要权力配置方式不改,基层就永远是被动的终端,而非能动的主体。

其次,数字技术的异化让负担获得了加速度。原本被寄予厚望的信息化手段,在实践中却异化为全天候监视器。数据填报系统越精密,越意味着上级可以随时穿透时空限制,对基层实施“毫秒级”督导;定位打卡、拍照留痕、实时上传,把“现场”压缩成一张张可随时检阅的截图。技术本应减少重复劳动,但当技术被嵌入“唯上”的治理逻辑,它就让“留痕”取代“留心”,“指尖”取代“脚尖”,把干部牢牢锁在屏幕之前。更隐蔽的是,技术平台的标准化、可视化、可量化特征,天然与复杂鲜活的基层社会存在张力,为了“对齐颗粒度”,基层只能制造数据、包装亮点,用新一轮的“造景”掩盖真实需求,负担由此被算法放大。

再次,行政体系内部的激励与约束机制发生扭曲,使“制造工作”成为理性选择。对于中层部门而言,向上交差的最安全方式就是把任务层层分解、层层加码,既显示“重视”,又保留“追责”余地;对于基层而言,与其冒着被问责的风险去精简流程,不如把表格填得更厚、照片拍得更美,以“过度履职”对冲不确定性。当“多干多错、少干少错、不干不错”的逆向淘汰逻辑盛行,“表演式作为”便应运而生。减负倡议在这种氛围里很容易被重新编码:减少纸质台账,就增加电子台账;压缩会议数量,就拉长会议时间;取消一些督查,就发明新的“回头看”。形式上的减法最终化作实质上的加法,因为制度对“不出事”的偏好远大于“真干事”。

更深一层,基层负担是现代国家治理规模与治理能力张力的微观呈现。随着国家触角延伸到社会毛细血管,每一项宏观政策最终都要由基层去“翻译”和“兑付”。然而,政策设计的部门化、专项化、项目化特征,使不同条线在时间、标准、口径上常常相互打架,基层成为多重政策洪流的交汇点。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针眼的大小并未随线数的增加而扩张,反而被各种“精准”要求不断收紧。当治理资源与治理任务严重不匹配时,基层只能用“疲劳战术”弥补制度缝隙。减负表面上是减少表格和会议,本质上是重塑国家与社会、中央与地方、部门与整体之间的权责关系,这需要更高阶的系统性改革,而非简单的行政命令。

此外,社会转型期的矛盾上涌也让基层成为减压阀。土地征收、环境整治、乡村振兴、共同富裕……每一项改革都伴随利益再分配,而群众诉求的多元化、碎片化、极端化趋势,使基层政府同时扮演“服务员”“调解员”“消防员”的角色。当上级政策与群众期待出现落差,基层往往成为“夹心层”,既要保证政策落地,又要安抚情绪,还要防范风险。在此情境下,任何一项“创新”都可能触发新的工作量:创建文明城市要干部上街捡烟头,推进垃圾分类要挨家挨户拍照评分,甚至普法宣传也要签到截图。社会矛盾的纾解本应是多元共治的结果,如今却集中压在基层政府的有限肩膀上,负担自然水涨船高。

归根结底,基层减负不是简单的“少填几张表、少开几次会”,而是一场刀刃向内的权力重构、资源重配、理念重塑。它要求上级部门放弃“全能保姆”的幻觉,让渡部分资源配置权和考核评价权,真正建立“以基层为中心”的治理视角;它要求数字技术回归工具本位,用算法解放人而非束缚人;它要求考核体系从“痕迹导向”转向“结果导向”,允许试错、包容差异;它更要求国家在扩大公共服务供给的同时,培育社会组织和市场主体,让基层从“唯一责任主体”回归“协调平台”。只有让基层拥有与责任相匹配的权力、与任务相匹配的资源、与情怀相匹配的尊严,负担才会在源头消解,而不是在末梢反复变异。减负的成败,最终检验的是治理体系现代化的真实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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