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看见父亲又摆弄起了他的二胡。他小心地擦拭着琴筒上的松香,指尖轻轻一拨,弦音嗡鸣。他转过头,对我笑着说:“瞧瞧,我可是有音乐细胞的。”
说起这份“细胞”的来历,父亲的眼神便泛起了光,仿佛穿越回了餘善堂的老屋。他说自己七八岁时,最爱看长辈们拉二胡。那位叔公总微眯着眼,身体随着旋律轻轻摇晃,琴声时而呜咽如秋雨,时而欢快如溪流。那声音像一颗有生命的种子,悄悄落进了他年幼的心田。到了十三四岁,他的心痒再也按捺不住,便和隔壁的三伯公家三儿子——朝达叔叔,正式拜了师。两个半大少年,夏夜在院坝里,冬日围着小火炉,吱吱呀呀地开始了他们的音乐启蒙。
父亲的话匣子一开,便带我走进了更悠远的家族记忆。我们的太爷爷有六兄弟,那是一个热闹的大家庭。其中,二太娘和四太娘是那时的“文艺骨干”。她俩常聚在一起,不是她吹笛,便是她弹弦。餘善堂的木板墙上,挂满了自家造的乐器:用老杉木蒙上蛇皮的二胡,用竹子钻孔打磨的笛子。而二太娘有一项镇住全场的绝活——能用鼻子吹笛子。父亲模仿着长辈们惊叹的神情:“那笛声清亮亮的,从鼻子里出来,我们这群小娃儿都觉得神奇得了不得!”
时光流转,到了爷爷这一辈,生活的重心似乎变了。音乐的天赋并未广泛传承,只有八妹伯公拉得一手出神入化的二胡,成了家族里的“演奏家”。而梅儿伯公和我爷爷,则循着另一条路,跟随太爷爷走上了学医济世的道路。太爷爷医术高明,尤其有一手助人求子的绝活,不知为多少焦灼的家庭送去了婴啼与欢笑,成了四里八乡口口相传的“送子观音”。可惜,这剂承载着无数期盼的偏方,最终如断线的风筝,消失在了岁月的烟云里,只留下一个模糊而神奇的传说。父亲说到这里,语气里满是惋惜,但随即又骄傲起来:“不过你爷爷的医术是也是可以的!你小时候病得凶,医院都不肯收了,是你爷爷,硬是翻遍医书,守了你几天几夜,用一帖帖中药把你医治好。”后来,爷爷留下一副专治“小肠气”(疝气)的偏方,那张发黄的药方,又不知安抚了多少乡邻深夜的剧痛。
我记忆的起点,也落在这座餘善堂。那是我童年最鲜亮、最快活的一段。我们家和朝达叔叔一家同住一个屋檐下。叔叔婶婶生了一对粉雕玉琢的双胞胎女儿,后来又添了个可爱的小闺女。白天,大人们出门劳作,老屋安静下来。而一到晚上,这里便成了快乐的据点。两家人搬出小凳,聚在门口光滑的石凳周围。父亲和朝达叔叔会拿出他们的二胡,稍微定弦,相视一笑,熟悉的旋律便流淌开来。我们几个孩子立刻成了最忠实的合唱团。《东方红》的庄严,《走进新时代》的憧憬,还有那些忘了名字的民间小调,我们唱了一遍又一遍,从不厌烦。歌声或许跑调,琴声或许简单,但在那个物质并不丰裕的年代,那琴声与歌声,就是我们最富足的精神盛宴。
如今,老屋餘善堂在时光中渐渐斑驳,外墙都已倒塌了许多。但那份流淌在血脉里的音乐与温情,却像父亲手中这把老旧的二胡,只要弓弦一动,便能唤醒所有沉睡的记忆,让往昔的岁月,再一次在心底响起悠扬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