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现在还有两把二胡。一把是父亲退休时我买的礼物,后来女儿没事时拉拉,就又拿回我家了;还有一把是单位工会的,成色不错,后来单位改制,成了无主之物,我便拿回了家。
年轻时还没结婚那会,闲得无聊,我也会拿起父亲的二胡,常常装模作样地拉上几把,大家都说我在杀鸡。没奈何,我这人本无音乐细胞,又遭受如此“打击”,热情顿泄,于是将其束之高阁。尽管操弄得不行,但我极爱听,每每听起贾鹏芳闵惠芬、听起呼延梅文朱昌耀,我便如醉如痴,深陷而不得自拔。
父亲会乐器,吹拉弹唱都会。小提琴手风琴电子琴等弦乐键盘之类尤为擅长,他家里现在也还有二把好二胡。80多岁的父亲,偶尔还在家里摆弄。我多少次建议他参加老年大学,建议他去公园老年合唱团,他都不肯,他喜欢安静,他说不适应那种嘈杂。
我一向特别敬仰会弹琴奏乐的人,对乐器有着一种深深的向往,特别是对传统的中国乐器。记得小时候下乡在随县三里岗尚店,那时时兴文艺汇演,主打是样板戏,佐以腰鼓花船龙灯快板渔鼓三句半之类乡俚热闹节目,每每就撵着文艺宣传队看。父亲的二胡常常便是独奏或伴奏。
尤其记得父亲独奏时那仿佛旁若无人的神态。他拿着二胡斜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眼睛半眯着,或是干脆闭起来,嘴角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琴声骤起,脑袋便随着音乐的旋律晃动,几缕黑发也随着脑袋的晃悠而飘飘然,他左手在琴杆上上下下或快或慢地移动,手指仿佛在琴弦上跳着芭蕾,右手则有力的运弓,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把心中的感情全部抖出来,那美妙的琴声便随着他传神的动作汩汩流淌。
琴拉完了,节目结束了,散场了,小伙伴们便会学着父亲拉琴的样子夸张地做着动作,但父亲拉琴的样子依然令我神往,在小伙伴面前我也有了几分傲娇,这琴声,给我们平淡无味的童年平添了几份雅趣。
记得那些年搞文艺汇演父亲拉的最多的是《绣金匾》,再就是给样板戏伴奏。真不知道,父亲是如何用二胡拉出了京胡的高调。
文艺汇演逢年过节才有。平时,连饭都吃不饱,父亲是没有心思拉二胡的。
有一年,我家对面的桑树湾有个青年人从部队复员退伍了,青年人叫朱明庆,他也喜欢听人拉二胡,有时农闲的晚上,就缠着父亲给他拉胡琴。那时候,人们把象二胡之类的有弦乐器都统称为胡琴。
其实说二胡是胡琴也不错。二胡始于唐朝,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它发源于我国古代北部地区的一个少数民族,原本叫“嵇琴”和“奚琴”。最早记载嵇琴的文字是唐朝诗人孟浩然的《宴荣山人池亭诗》:“竹引嵇琴人,花邀戴客过。”,宋朝学者陈旸在《乐书》中记载“奚琴本胡乐也……”唐代诗人岑参所载“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的诗句,说明胡琴在唐代就已开始流传,而胡琴是中西方拉弦乐器和弹拔乐器的总称。
年轻的朱明庆喜欢听父亲拉刘天华的《病中吟》,还喜欢瞎子阿炳的《江河水》和《二泉映月》,说好听,说听着有股忧伤的味道。父亲一般却不拉,说这有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影响不好。他就软磨硬泡。
琴声响起来,如一股风吹进心中的湖面,湖水便泛起了涟漪。琴声时而凄怆,和着天上的弯月,伴着微风在寂静的夜空画出了一条条空灵的弧线;琴声时而激昂,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那是人在绝境中迸发出来的拼死艰韧信念......
随着琴声如泣如诉的旋律在空中回荡,村子里的人就会悄悄聚拢来。见人来的多了,父亲随手就换了曲子,换成“北风那个吹”。
后来我知道了,二胡的音色原本就是为忧伤和艰韧而生的。
父亲的琴声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总是在黄昏的悄悄里烹调着淡淡的忧伤,总是在火石冲的这片静谧里莫名地惆怅,农闲时节,琴声就如同一缕清风,于我童心的原野上种竹修篱,在岁月荏苒里余音绕梁。
长大了,回城了。八十年代的城里兴起了弹吉他,年轻的我也附弄风雅,花了整整一个月30多块钱的工资买了一把,学着成方园弹《童年》,依依呀呀不伦不类地边弹边唱,但似乎总觉得离那并不太遥远的童年差了些什么。父亲说,差的是神韵。
后来《上海滩》风行于大街小巷,到处是夹着舌头的“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永不休”,父亲让我弹吉他,他拉二胡,却怎么都不着调。于是他拉小提琴,让我试着拉二胡,才好歹有点曲调的模样。
琴是中国古代文化地位最崇高的乐器,都说是“一把二胡拉断腰”,此话看来确实不假。一拉几十年,我总还停留在“二把刀”的段位,体会尤深。
几十年的光阴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生活中似乎并无多少波澜。于滚滚红尘中,于繁杂琐事中,随着鬓发渐次斑白,早已将那份弹琴的雅趣打磨掉了,早已将那种拉琴的执着吞噬掉了,一腔热血渐次冷却,早就无心再觅焦尾,有时,就是把电子琴打开放在琴桌上,也无意再去抚弄,任其蒙尘。
前几天回老家,父亲说,你把你家的电子琴带过来,我没事的时候弹弹,也好防止老年痴呆。我说好,我还说把我家那把好点的二胡也带过来,留在我家,不说是煮鹤焚琴,也是暴殄天物了。
终归,我一俗人,是摆弄不了这些雅器的,这些东西在我这等俗人手里,怎么有可能发出雅音?也罢,放空心灵,摒弃嘈杂与喧嚣,就安静地当个听众也好。待某个有月色的星光之夜,点燃心灯一盏,端坐于椅,听一曲下里巴人,自愧不是一位高山流水象钟子期那样的知音,但我终归是爱听。
正好,女儿又给我寄回了一套高保真的迷你音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