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们以为“长命百岁”是个祝福，事实上，这是个诅咒。

村里的一个老人，是参加过抗战的，年纪大了，得了老年痴呆，病情越来越严重，连自己儿子都不认识了。儿子来家里看他，他羞答答地拉着老伴儿赶紧走，以为自己走错了家门。他时不时地暴跳如雷，在街上喊，“我的孙子哪里去了？你怎么把他们都卖了？”

村里的人总是把他的事儿当成笑话来讲，似乎这种事儿永远轮不到自己。然而仔细算算，以前活到六十就很满足，现在，八九十的比比皆是，谁又能预料自己会得什么病呢？可人往往这样，事情没有轮到自己头上，要感同身受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的爷爷奶奶很早就去世了，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记忆。结婚以后，爱人的奶奶跟我们一起生活。她祖籍浙江，十几岁跟随家人来到北京，不到二十岁结婚，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不幸的是，女儿因意外去世了。她没上过学，守的都是老理儿，那就是女人就该干活，女人就得服侍丈夫，养育子女，子女大了，再看孙子。

孙子是她一手带大的，那是心头肉，宇宙第一好。说起来，总是一脸自豪，我们仔仔小时候，从来没让我操过心，一回家就写作业……（此处省略几千字）

在奶奶心里，从来没有自己，最怕给别人添麻烦。能为孙子做点儿事儿，那才是活着的意义。她七十岁了还负责做饭，做家务，有了重孙女还尝试着帮着看孩子，晚上抱屋里去睡到半夜，要喝奶了再送过来，以便我们能安稳地睡会儿（可能主要是怕影响她孙子睡觉）。

就是这样一个要强的人，过了八十岁，开始逐渐变成一个孩子。她先是开始忘事儿，打开水龙头就忘了关上，做饭忘了关火。我们于是不敢让她再进厨房。没有事儿干的日子，似乎脑子退化更加急速，逐渐开始说话说不明白，睡一觉起来不知道黑夜白天，甚至有时候连衣服都不会穿了。

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吃饭、吃药、看电视、吃饭、吃药、睡觉、看电视、吃饭、吃药。婆婆原指望孩子大了，她可以轻松点，结果又来了老小孩。

毫无疑问，老小孩通常比小孩更难办。小孩总是带给人希望的，他们的一颦一笑，透着可爱，看孩子即使很累，还是幸福多一些；老人就不同了，他们如同孩子丧失了自理能力，却还保留着自己固执地想法。你让她吃饭，她就说她不着急，你让她睡觉，她又不困。半夜她起来就开始洗脸刷牙，你让她睡觉，她以为你骗她。

有一次，她半夜起来上厕所，说大便从马桶里跳起来，洒到了她的头上，于是把婆婆叫起来给她洗澡。同一个问题，她一遍一遍地问你，她有时半夜起来敲门叫我们起床上班……

还有一次，半夜2点钟，突然接到派出所电话，让我们去接奶奶，说她走丢了，不认识家了。原来她半夜出去，回来不认识家门，去敲别人家门，人家也不认识她，无奈只好让警察把她带走了。

后来我们怕她半夜出去，晚上就把门反锁上，结果她半夜起来哐啷哐啷的拍门，一边拍一边喊：怎么没有人啊？

我时常想，如果让我来照顾一个这样的老人，即使是我自己的亲生母亲，时间长了也会崩溃的。可事实上，无数的家庭都在面临这样的难题。我时常想，要是我以后得了这种病，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可事实上，很多事儿我们自己没得选。

这是一场异常持久的赛跑，跑道的终点没有鲜花和掌声，持续的过程中泪水多于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