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一个宏大的意象,一个伟大而复杂的灵魂。在那么漫长的年岁中收容着雷雨风 雪、阳光月华,蕴藏着无限风光,醉人神韵,也早已凝缩了天地间的灵气,团聚起了一种鸿远超迈的精神。行走于其间,就如在读一本古老而经典的巨著。沉浸在它的丰美、厚重、浩大和恢弘中。置身山间可使心神熨帖而温润,心境高迈而清醇。我常想:“也许,山就是天神用洪厚而悠扬的喉音唱出的一支绵长的歌吧。”有着自己独到的旋律、风格、情调。那座矗立在甘肃省漳县最西端的露骨山,就是集大成的范例,陇中山峦的绝响。
(一)
露骨山,一直朦朦胧胧地横亘在我心里,它联结着漳县、渭源和卓尼,坐落在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交界地带,是西秦岭最高的山峰。我第一次接触它是在六年前的仲冬,隐约记得当时露骨山上寒风凛冽,冷气凝重,素净的雪错落在千里绵延的红褐色的土地上,挂在裸身的岩群上,卧在枯萎的草丛里,就连天际线上也有几抹柔白,与云相融,回旋飘荡。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变得十分简单,苍凉壮阔,蔚为大观,夺人心魄,让人真实地感觉到自身的缈小和微不足道。六年后再度奔赴,兴奋、回忆、憧憬主宰着我,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崇敬和虔诚开始了露骨山行。
刚到山下,就听见近处有水鸣声,急急赶去水边聆听——那水声清朗悦耳,潺潺淙淙,仿佛在倾诉大山的秘密,春天的遗梦。掬一捧在手,视其清澈,觉其凉柔,品其甘冽,那股清甜便在体内弥散。仿佛王维笔下之蓝田青溪,它卧于此山之下,与山依傍着,亲近着,不舍昼夜地流淌着。也许滋润了什么,灌溉了什么,最终蒸发汽化,又化作了一片片的云阴,依然与水依傍着,亲近着。这便是山水间的内涵了:山岿然不动,水长流不息,轻灵之水荡漾在厚重之山下,山的坚毅赋予了水的柔韧,山间的洇润之气也融入了水的灵性。山因水而灵秀,水因山而多姿,山水结为一象,并且大象无形。
总之,山水,已不仅仅是景色,而是上升到了一种哲学。我就是在这种深高的哲学前,看到了山水的灵性,也看到了我自己的灵性。
(二)
此行是为寻个意兴,既是对大自然的亲近,又是对自己体力和毅力的挑战,于是未循羊肠小道上山,而是沿着草埂无路处攀援,虽不是千难万险,却也破费周折。新鞋染满了土色,进而又被扎了几个小洞,脚下潜伏着莫可名状的石块,一磕绊立即骨肉生疼,加之背上又有颇重行囊,愈加步履维艰。途经一片当归地,恰逢一位农民老伯劳作,他黝黑的皮肤像核桃皮一样,眼角眉梢都洋溢着世间最纯真的笑意,热情指路,使我强烈地感受到那种美好的品质——淳朴、善良、辛勤、耿直,背对白云青天,面朝万丈黄土。他身上不正体现了大山的本质?正是他们,酿造了这里平和恬淡的民风,铸就了露骨山伟大的性格。
再往上,视野逐渐开阔了起来。我站在这厚实的土地上,眺望远方,但见层峦叠嶂,绵延不绝。青翠覆盖着红褐,蓝天白云,仿佛是在酝酿一个美丽的幻梦。远处天际线与地平线相重合在视野尽头,又被朝晖晕上一层浅而缥缈的光波。蓝天如水,云霭似梦。这是世间最鸿蒙的诗情了吧!想必画技高超的名家,也断难将这万里铺展、雄浑壮美的景象定格在一张小小的画板上吧!
( 三)
这里每一步都有每一步的风景,每一眼都有每一眼的感觉。登上一处陡峭之地,又是另一番景象,但见其危岩如奔,峭拔狰狞,苍苔错缀于其间,于凌乱中见其大气。
露骨山的魂魄,不就是这些裸露着的,灰白色的岩石吗?正是因为它们,这山才更坚毅、更浑朴、更富有雕塑美、更与众不同,从而更有了特色。“露骨”之“骨”,铁骨铮铮!
(四)
再穿过一程险道,于一块平地之上,见山花烂漫。尽管一路繁花相送,尚未遇见如此花海。此时雾笼四野,花瓣微湿,我细细端详着每种花——柳兰、金露梅、高山杜鹃、翠雀……皆清丽质朴,鲜妍而不媚俗,蓬勃而不骄矜,也许他们受不了在温室里遭人百般呵护的病态,便生长在这海拔三千五六百米高的高处,在炽烈的阳光下、在稀薄的空气中不断自我磨炼,炼出了生命的强韧和要义,最终融入泥土,滋养着别的生命。花在烂漫——烂漫在山上,烂漫在水中,烂漫在旅者永远的梦里。难怪这露骨山的土地会有一种特别的芬芳!
吮吸了花香,坚定地向上走去,终于登上了山顶,顿觉神清气爽,四野空旷,千里茫茫绿野尽收眼底我屏息凝神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神圣的时刻。我想,不知有多少云朵在此小憩过,那些像虎、像豹、像威武将军、像圣洁天使的云。此处也还有花儿盛开,其姿颜依旧卓尔不俗,其香气依然沁人心脾。此时此刻,仿佛伸手便可摸到天空、捉住云彩,张嘴即可与神仙对话,可聚精会神吸入来自天上的灵气。驻足了很长时间,吟诵了记忆中所有的诗词,才不舍得下了山。
(五)
到了山下时,西天还剩一抹柔柔的淡彩,在山岩的脊背上抚摸着。山色渐暗,水已沉声,但我心绪如洪水一样泛滥着。思考眼前这座大山,我就像结识了一位历尽沧桑的智者,发现了潜藏在他苍老眼神和深密皱纹里的富丽,也接受了他谆谆的密语和敦厚的抚爱。
这是怎样的一座山啊!精神抖擞的花朵生长成于千仞峻峰,成就了自己的高度,奇崛突兀的怪石危耸在险峰一角,挑战着世人的思想。这儿没有万壑林涛,亦使人心潮澎湃;这里没有飞氹瀑布,亦使人心怀激扬。这里弥漫的气味,仿佛来自悠远的洞窟;这里拥有的气韵,仿佛是凌霄的倾泻。何必在此吟诗作赋呢?这里本就有鸿蒙的诗情,绵远的诗意。只需在此一天,即可精神健旺,灵魂超脱。仿佛已不是昨日的自己,已失掉了累赘般的躯壳……
这座山的格调不是幽雅,而是苍莽。来这里的人不是游者,而是行者。山高水长的地方啊!没有那么多奇丽、掩荫、雕饰,却依然能给予人巨大的震撼、深沉的迷醉。
离开时,我依然在心里做庄严的朝拜,也在酝酿着属于我自己的梦。我明白,露骨山馈赠给我的不仅是身处其中的心旷神怡,意醉神迷,还有离开后记忆永远的雕铸与凝固。我在心底想:美丽的地方,我还会再来的,再来感受你的气韵,欣赏你的蕴藏,再献给你我最恳切的崇敬和虔诚。
再见了!露骨山,我期待着下一个或冬夏、或春秋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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