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她接触并不多，以前在学校见过她几次，后来她辍学了。他父亲是游民，母亲又早已不在，还有一个弟弟。如此的家境迫使她早早地离开学校。她对书有种渴望，后来还从我这里借了两本书，都是诗集。她辍学后就竭力维持生计，后来她进城了。
过年前的几天，她来找我，将书还给我。书已经有些残损，且有些黑黄，她过意不去。我说没关系，我早已忘记这两本书了。问她还要什么书？她只是摇头，望望天空说，如果下雪就好了。她的脸色苍白，满脸的疲惫，但眼神中还有渴望。我说马上就过年了，大家都不希望下雪的。她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我最喜欢雪花，它注定不会在人间留下香味，却无比美丽，我喜欢那样的天空。她跳出了这个庸俗的村子，似乎想寻找什么？城里没有季节，到处都是一样，在那里寻不到雪。我说，城里也下雪的。她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它们消失比它们到来来得更快，不会有任何痕迹。她转身走了，她的步子很快，身影却又无比的柔弱。她的头发披在她的肩上，像被吸干的尸布，裹着她的头。我忽然发现她的可怜来，我听过她的事。
她辍学以后，只得维持生计。她父亲又不知俭省，弟弟也需上学。经村里人介绍，她到城里去打工。从那时，她的日子似乎好了起来。他父亲每天都喝上了酒抽起了烟，她弟弟有了新衣，甚至偶尔还会有一个令其他孩子羡慕的玩具。她在城里过得很好，大家都这么说。
她找上了一个男友，说是在城里某家公司上班，对她十分好，这就使得村里人很为她感到欣慰了。一个从贫苦走向幸福的女孩子，从村里去城市生活了。她的事也就很少在村里说了。
去年夏，因为农忙，我也去地里帮忙。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披散着头发，夹着白色的布包，缓慢地走来。我知道是她了。她显得有些悲伤，又有些憔悴，完全不像体验幸福的人，而近乎正迅速地衰老下去。
她见到我，似乎有些惊，竟不敢看我了。我们之间虽没有太多的交谈，但在此之前，她每次见到我都会笑的，那笑里有一种坦然。这次她却显得有些惊慌。
我问她怎么回来了。她说不出话来，却将泪水噙着，从我身旁走过。
她在城里一家饭店做服务生，成天的干活，使她变得机械。她省吃俭用，将大部分的钱寄回家里，寄到她父亲那双毫不珍惜的双手之中。她遇到了他，一个小伙子。他告诉她，他在一家公司里管事，他想娶她。她答应了他，因为他答应她会陪她看雪。她终于将自己完全交给了他。她在幸福的梦中突然惊醒，他消失了。
他骗了她。她不知该如何，她回来了。
她的回来于她父亲是一个不幸，正如她的进城于她是一个不幸。他再不能天天喝酒，于是他每天骂她，甚而打她，她的弟弟缠着她。
不久，她又进城了。
她第二次进城以后，村里人又开始议论起她来了。我听到这些很是吃惊。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而她竟也堕落！难道世道果真已容不下她，还是……我无法想象她的面容上那种坦然的笑何从，她柔弱的身躯被怎样的笑声笼罩。但我隐约知道，她是迫不得已。所有的堕落都是为了赎罪，赎来自天堂的罪恶。她的父亲俨然成了一个干枯的吸血鬼，吸着他干枯的女儿的身子，两眼放出光芒。
她在村里人的眼中完全失去了位置，人们都从骨子里鄙视。这是一群农村里的看客，在他们的眼中，只有实在的利益。即使是思想上再要求进步的她，在肉体上已沦落为一片飘摇在空中的雪花，被人忽视。我总觉得她活的太苦，有时我宁愿她能成为一片雪花，因为雪花还有那么一段从天而降的自由，而她已完全被一根无形的绳捆住，靠出卖她的肉体来维持那本不该维持下去的苦难。
天空似乎明白了她的感受，终于有些欲哭的气息。我不知道它是要下雨还是下雪。其实雨或雪都是人们在这个时候所讨厌的，毕竟要过年了，谁不希望过个好年呢？
我知道，像这样的风是不会下雨的，而我忽然有了希望，尽管它与人们的希望相悖。
下雪啦！随着邻家小孩的叫声，我的心终于有些喜了。我跑出去仰望天空，天空浑浊让人辨不清晰。我感到几片小小的精灵飘落在我的脸上，凉凉的有些慰人心。空中顿时飞满了雪花，像刚破蛹而出的新生的蝴蝶，翩舞而至。这是一个美丽的时刻，美丽的同样有她的身影。
家人不让我站在雪中，我只得进屋，风把雪花从门缝里吹进，它们又迅速地溶在门槛边那阴阴的地上。我忽然想到她，此时她定然站在雪中，在雪中舞动。她柔弱的身躯跳出了牢笼，在漫天飞舞的雪地中得到了净化。她的脸上又出现了往日坦然的笑。
这雪下得很大，外面已经全白，大地像刚要出嫁的新娘，穿着雪白的婚纱，又像是新生的婴儿，充满了蓬勃的朝气。
寒气又从门缝里袭来。
整夜，我都感到寒风呼啸的声音，好像我睡在雪被中一样。
阳光。清晨的空气带着滞停的雪屑直扑我的脸，那种寒峭是此时才会拥有的，说不出的清新。放眼望去，我感到自己是这茫茫雪白中的一个污点，又是一个破土而出的希望。晨曦洒下殷红般的霞光，如盛夏傍晚云般的火红，照着远远的那片雪地。
她死了，传来的消息。
至于她死的时间，大家都不知道。她的父亲彻夜未归，她的弟弟躲在屋中，她的身子残卷在雪地之中，白雪映着她的肌肤。她赤裸着身体，整个人向雪地扑去，寒气将她的身子笼住。她却在嘴里露出最令人欣慰的笑。
她在雪中待了许久许久，她看着纷飞的雪花，她用手抚着她们，用唇吻着她们，用身体拥抱她们，那是她的世界，她在笑。寒风中，她破茧而出，化蝶翩飞，弥漫在雪花之中。
她就这样地死去，倒在雪地上。
她赤裸着死去，她的身子如雪般纯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