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九九六年五月四日,对于母亲来说,是个非常非常特别的日子。那是她倾尽一生心血期盼多年,伛偻着身子奔走劳累不辍而终于等到的一天。那天,她心中多年来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底,她可以坐在那把被衣裤、体肤磨擦和被各种汗渍浸染得油光闪亮的木椅上,伸伸腰,长长地舒一口气了;她可以不无骄傲地逢人就说,“了了这最后一场圆台戏,我这辈子再就不要操么子心了……”
的确,那一天是她的幺儿子——我,结婚的大喜日子。
关于我的婚姻,的的确确让母亲在经年躬身劳累的同时,还日不安夜不眠地操碎了心,几乎成为她后半生被压得心力交瘁、难以喘息的沉重负担。母亲一共生了五胎,只成活养大了我们姊妹仨,我有一个大我十一岁的哥哥和大我九岁的姐姐。母亲是在四十岁那年的冬天生的我。而在我中师毕业出来工作没几年,母亲就已经六十多岁了,那时哥哥、姐姐均已相继成家,而在她的心目中,为我成家是她一生责无旁贷、必须完成的最后一件大事,她打心底里朝朝每日操心起我的婚姻来。尽管我从参加工作就在远离她一两百公里的B镇,每年仅只两个寒暑假回家陪伴她一段时间,但是母亲已经无数次在她团方四邻的熟人和亲戚道中的亲人中为我打听、联络和目测她未来的儿媳妇了。她几乎完全是按照她的标准或者说眼光去选择取舍那个她即或见过、或者就从没见过的某一位姑娘,是否适合做我的妻子,做她的儿媳妇。在母亲看来,一个是娘母种要好,女方家里富不富、日子好过不好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家里的教养要好,品行要端方,人要忠厚、迫实,而不是那种九精八怪的;二一个是要勤劳,能吃苦耐劳,能勤俭持家,熟套农活家务,上坡下岭,糠猪养狗,知人待客,扎花绣朵,都要能接得了她的“班”;三一个,身体要好,长得乖不乖并不很重要,只要样样儿瞄上去看得,无疤无瘤就行,重要的是,无病无灾,活蹦乱跳的,样样捡得起,而不是病病殃殃,扭扭捏捏,走路怕踩死蚂蚁,看到一根草都弯不下腰的那种。总之,必须是一个端庄、勤劳、健壮的农村姑娘。
有时放寒暑假回来,母亲就把这一套择偶标准在我面前絮絮地念叨。我听得多了,偶尔不耐烦地说,“我不在屋里找!又找一个长工接您儿的班么?!”我这一说,母亲便显得很无奈,半晌说不出话。继而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回应我道:“唉哟,你们,你们哪门就瞧不起农村人,搞农业又怎么了?农村人自种自食,只要老天爷照顾哪个都不要求得,各人只要不好吃懒做,日子比哪个都过得踏实。”顿了顿,母亲又说,“不是农业上的人挖泥畚土,你们搞工作吃么子哟,喝西北风去啰……”母亲这一说,倒是上纲上线地把我教育了一顿,我实在再找不出反驳她的一丁点理由。
记得还有一回,吃过晚饭后我们都坐在火炕屋里的火铺上闲聊,母亲就谈起张家李家的姑娘如何如何爱劳动,又能养猪又能绣花,家里根基也好,又还没听到么子闲言碎语。就问我愿不愿意,愿意的话就请媒人去说,一说肯定说得响。我忽然冒出一句:“长得好不好吗?”母亲见我这样一问,仿佛与她的期望值背道而驰,有些愤愤然地说道,“你们就只看长相!长得乖当得了饭吃么?长得乖的那都是要象服侍仙人一样养着供着的,在农村这个条件在我们这屋里搞得好么?你不晓得,长得乖的搞得不好就会招风惹蝶,惹事生非,你一个教书的长期在外面跑跑打打的,你管得住么?……”母亲又一席话说得我哑口无语。于是,以后母亲说东处西处,我一不便违忤她的心愿,二又从内心里确实不愿找个“半边户”,便只好沉默不语。
开始,还有一些周围团转的媒婆跑到家里和母亲比商撮合这位那位,每次母亲都会拿出家里最好的茶食招待她们,临走还送些油呀米呀的礼物。但时间长了,母亲知道我是不会在农村找“半边户”的,她也理解一个在农村一个在单位,多半时间两地分居,并不是好的家庭组合。有时,她看着我的身体说:“唉,你从小多病,身体囊弱,在农村里吃苦下力你也是吃不消呢。”自此,便不再提找接班人的事了,只是感叹道,“这个家这么大的屋,今后就只有烂丢了呢,我明儿百年还山一走,就没人管哒的啰!”
于是,母亲便似乎有些灰心,不再东处西处为我打听和张罗婚事,只是希望我早点给她带回一个自己谈拢的儿媳妇来。那时,和我同龄甚至比我小的村里的年青人,早就结婚多年了。假期回到家里,母亲不再说找“半边户”的好处了,只是旁敲侧击地说道,“你晓不晓得吗,你四叔屋的三哥儿,小你两岁,今年又生了个儿子,都两个娃儿了…你们哪门就一点儿也不得急,年纪越来越大,你哪门下场哟!”
后来,她便把全部的心思和精力用于为我成家的准备上,除了每年总要多喂一头肥猪作为结婚用的礼猪外,她还和父亲达成了惊人的一致,在家里请来当地有名的木匠师傅,用那些多年干好解好、收藏在厢房楼上的杉树、椿树板子,整整三个多月服侍匠人,为我提前打好了结婚用的全套家俱。母亲后来告诉我说,为了适应新的形势,赶上潮流,父亲还三番五次赶往土镇,在镇上当时专门打制时髦结婚家俱的几个师傅那里看样式、量尺寸,画回简易的图纸呢。
记得那年暑假,我掮着空空的行囊,蓄着长发、穿着牛仔裤和带掌皮鞋回到家里时,父亲和母亲把我引入厢房后阁一间新装好的屋里。一进门只见新装的板壁和新镇的楼板似乎一尘不染,满屋子散溢着一股木质的清香,而屋里有一半边摆放着新打制的各样家俱,有穿衣柜、高低柜,还有书柜、橱柜以及用枞木迂好的新椅子,格外显眼。我摸摸这敲敲那,内心里顿时涌起无限愧疚。
母亲说,“你看这些家俱好不好看?要不要得?是你大叔和木匠师傅一起设计的呢。你大叔跑上跑下也是辛苦了的。我又搞不好个么子,就是足拜着腿弄哒几个月的饭。”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涌出泪来,连忙说,要得要得,还蛮好看!那一刻,我明白了他们内心深处那份似乎天经地义的沉甸甸的责任,是我一辈子也无法回报的。
从此,母亲虽不再为我在她的人脉圈子里物色对象,但随着我年岁渐渐偏大,竟然从二十七八又突破到了三十,母亲是真的急了。这当儿,她和父亲心情沮丧,认定我会打一辈子光棍,再也找不到媳妇了。母亲甚至眼泪涟涟地说,“娃儿啊,人到三十无后生,你看你哪门这么孬的哟,这大年纪了人都老了半截哒还找不到个媳妇儿,你打一辈子光棍这又哪门下场的吗?……”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在农村是最大的不孝,也算是人生最大的耻辱和不幸。母亲和父亲的担心也是不无道理的,他们是怕我会成为家乡人茶余饭后的一个笑柄。
…… ……
差点成为光棍的幺儿子终于迎来了结婚娶妻的这一天,这在母亲内心该是怎样的舒坦和宽慰啊,该是怎样的喜悦和激动啊,该是怎样的幸福和满足啊!……她应该在三亲六戚、团方四邻亲朋族友的恭维祝贺声中,在震耳欲聋的火药鞭炮声中,在高亢喜悦的唢呐和热烈欢庆的锣鼓声中,在张灯结彩、满盘盛席的宴会声中,在主婚司仪“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满堂喝采声中,神采奕奕,红光满面,乐得合不拢嘴,说不出话。这,是一个苦难而坚强、勤劳而善良的母亲应该享有的一切,应该得到的一切。
然而,那一天,母亲并没有亲临我在土镇举行的结婚仪式及婚宴现场。她独自一人守着二磴岩的老屋,守着那些嗷嗷待哺的猪牛羊、鸡猫狗,因为路远,因为腿瘸,因为……
几天后,当我携着新婚的妻子回到二磴岩,当妻子紧跟着我喊了一声“大婶”后,我看见母亲欢喜地答应一声后,连忙转过身去扯起那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白布兜兜,去揩扑簌簌滚下的一连串泪珠。随即,她泪花盈盈地笑着对我俩说:“你们两个一辈子好的,要享福的。你们结婚那天是个好日子,头天十六的晚上还是瓢泼大雨,我半夜睡在床上还担心呢,天一撒亮雨就住了,早早饭时候就是红火大太阳了。”
母亲并不知道五月四日这天是个什么节,她只记得,农历三月十七,那是她最小的大龄儿子终于成家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