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小说《孤独者》中的魏连殳是个颇有争议性的人物。有人说他“古怪”,有人视其为“异端”,有人斥其不守孝道,有人怒其疯狂复仇。其实,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孤独者”,孤独地坚守,孤独地抗争,孤独地自戕,孤独地复仇,最终孤独地走向自我毁灭。
魏连殳的确古怪。他行事举止矛盾而复杂。“所学的是动物学,却到中学堂去做历史教员;对人总是爱搭不理的,却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他是异类,一个给人当作谈助的人,“同我们都异样的”。魏连殳因古怪其而经常受人排斥,惹人妒羡。
魏连殳的确异端。他为人冷淡,不喜亲密交谈,终生未婚却分外喜欢孩子,看见房东的孩子,“眼里即刻发出欢喜的光来了”。他把他们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他厌恶礼法又拘于礼法。祖母入殓迟迟未到,族长们彼此唱和,他神色不动地回答到“都可以的”。入棺大殓时其他人又是拜又是哭,他先是沉思,却又像一匹受伤的狼嗥叫,大悲后又神情恍惚,径直入睡。魏连殳因其其异端而经常遭到S城人议论攻击。
然而,古怪也好,异端也罢,我却觉得他是一个具有真性情的人。鲁迅先生称其为“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嚎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借用鲁迅先生的说法,我暂且称其为“具有真性情的孤狼”。
孤狼魏连殳的真性情,最令人深思的是他在祖母葬礼上的“古怪”“异端”,不拘礼法。在别人又拜又哭的时候,他却“始终没有落过一滴泪”,以至于让旁观者认为他是一个冷血的人,大家对此感到不满和惊异。其实,祖母去世,在他人装模作样的又拜又哭时,魏连殳一动不动,不肯流泪,又忽然有感而发失声痛哭,在他人眼中,他的这些举动是怪异惊奇的,不守礼法的,然而在我看来,这却恰恰是他最真实的感情表露。一开始没哭,那是因为他对于亲人的去世,一下子茫然无措,继而伤心欲绝,欲哭无泪;最后情不自禁,才号啕大哭。失去亲人的悲痛,周围的人往往是无法感受得到的。周围的人看似伤心,许多时候只不过是麻木地走走流程而已,从他们井然有序的动作中,我看到的是一群灵魂的麻木而虚情假意的人,而魏连殳是个具有真性情的人。从后文魏连殳和申飞的谈话可以中我看到,他之所以不哭,一是觉得祖母晚年不算辛苦而且年寿已高,二是觉得那些毫不相干甚至竭力欺凌祖母的人都在旁边装模做样地哭得那么伤心,觉得有些可笑。似乎一切都不值得哭。可是接着他又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那哭声“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嚎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因为他想到了像祖母这样的人都是“把一生缩在眼前,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继而又想到了自己和祖母是一样的人,如此一来,不管是祖母还是自己抑或是同样的其他人,都值得自己一哭。不过,魏连殳的这种想法,一直到他死,他都没有真正实现,因为他虽然是个具有真性情的人,却生活在周围全是虚假的世界里。在他死后,依然有那些并无情感的远房亲戚和邻居来假模假样的给他哭丧。因为这种真性情,他看不惯其他人讨好的模样,他已知道真性情是不准许存在的,因此,他最终以死亡来反抗,来拯救自己的堕落。
孤狼魏连殳的真性情,最令人感动的是他对房东孩子们真心的疼爱。魏连殳真心诚意关心房东的孩子,他爱护他们,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疼爱,虽然那些孩子并不是讨人喜欢的。“那房主的孩子们,总是互相争吵,打翻碗碟,硬讨点心,乱得人头昏。”而魏连殳“一见他们,却再不像平时那样的冷冷的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当三良发了红斑痧,魏连殳“竟急得他脸上的黑气愈见其黑了”。
然而,这样令人感动的真性情却最具有嘲讽意义。魏连殳喜欢孩子,经常给房东的孩子送东西,然而,他这样的真性情却遭到了孩子们的祖母——房东老太太的奚落嘲笑。在她看来,魏连殳给外人买东西,就是一个十足的傻子。可悲啊!自私自利的人总是从自身的利益出法去理解别人真诚友好的行为。后来,魏连殳放弃信仰,随波逐流,拥有了金钱权利,开始以“自戕式”的复仇,向社会作绝望的反抗,走向自我毁灭的时候,他不再称呼房东为“老太太”,而是呼喊她“老家伙”;他不再真心实意地疼爱房东的那些孩子,孩子们要想吃东西,他就“要孩子装一声狗叫,或者磕一个响头”。然而。面对如此侮辱的行为,房东老太太却内心无比欣喜,竟然称赞说“真是有趣”。
真是荒唐!真是讽刺!真是令人心寒!真心实意被人嘲笑,虚情假意却受人尊敬,“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哟,梁也还是那道梁。”只因为人的身份地位发生了改变,“真性情的孤狼”便不再具有了真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