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不算怕死的人吧，至少我经常想到死，并且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经常想象应该如何死。我也不讳谈死，“等我死了......”和“死了算了”诸如此类小时候如果被大人听到一定会被呵斥的句子时常挂在嘴边。

      为什么会这样？一大概是因为我是个懒惰的人，喜欢安逸的生活，不愿让自己苦哈哈地奋斗，虽然未必承受不了失败和挫折，但从内心里认为这些本是不必要的。人非自愿来到这个世间，只是因为父母的愿望不得不来走这么一趟。而世间不完美，茫茫几十年人生无数喜怒悲欢等着被经历，有的人会认为这就像一场冒险，使他的人生充满未知的挑战。而我可能更现实一些，看到的多是负面的东西，所以并不觉得生命本身是多么值得称颂的一回事。但我也不悲观，不会为此牢骚满腹令人讨厌，因为至少我的人生已算相对平顺，没什么好抱怨。但我仍然回觉得这些经历本不是必然，你所有必须经历和面对的只因当年父母的一念之差。

      二是因为我有一颗偏文艺的脑子。很多人喜欢电影戏剧图书，我也是，但是比较特别的是，我尤其喜欢悲剧，或者是带有悲剧色彩的东西，并且，我通常，哦似乎是越来越不主动选择喜剧。我知道这一点已经是可以被很多人视为怪胎了。因为现代人，尤其是现代中国人，有太多理由选择喜剧。而我并非因为生活太过惬意而需要通过观看悲剧满足心理上的“补偿”，而只是单纯地觉得悲剧更加能够让人回味，更佳有感染力。

      所以我对死并不那么恐惧。其实我一直觉得，可能人对于死亡的恐惧，更多的来自于对死亡过程的痛苦的恐惧。无论你是病死还是意外死，都可能经历或长或短的一个从肉体到精神的极为难受的过程。很多人对这种未知的痛苦感到不能想象和忍受，进而引发对“死亡”这个概念的恐惧，当然，还有一部分对于生而为人的责任感的无法忽略而造成的精神压力。可如果每个人都能够自主选择，甚至于自主操作类似于安乐死的一种程序，我想，也许很多人不会介意死一死。毕竟安然离去于睡梦中至今仍是可望不可求的福报，而如果这种福报唾手可得，人生这么多痛苦，为什么不呢？反正一旦实施不会再有后悔的痛苦心理过程。

      不算勤奋的我，所以没有仔细查过各种自杀方法的后果，但据不可靠记载，似乎就是被“美化”得近乎安乐死的安眠药疗法，也不那么美好。据说除了必须事前准备并真的吞服超乎你想象的计量的药片外，整个过程还真的无法立即“安眠”，你的胃等脏器会因为摄入过量药物产生排斥和剧烈的不适反应，难以忍受，死到一半，生不如死。有更不可靠的建议是在服用安眠药之前先来点吗丁啉之类的辅助性药物，以减缓不适，可这种事的效果到底如何，几乎没人能够告诉你。

      而除此之外的各种自杀方法几乎都很惨烈，甚至只要一想就觉得很痛。又有说跳楼。可以相见的是，如果选择的高度足够，这大概应该是死亡速度最快的一种方法。而且又是根据不可靠分析，人从足够高的高空坠落，巨大的重力加速度可以使人在坠地之前就丧失知觉，或者之少是部分知觉，似乎是飘飘欲仙地就去了，而坠地瞬间巨大的冲击力估计足够把人震到瞬间失去完全的知觉，感觉似乎痛苦过程并不久，唯一需要克服的是站上高楼下定决心纵身一跃的瞬间心理障碍与恐惧。记得看过一篇文章，哥哥张国荣在去之前曾经和朋友约见，并问道如果想自杀对方会选择什么方法，对方说，会选择安眠药，这样万一被发现还可能救活。这个回答本身极为荒谬，既然决定去死，为何还要留万一希望于被救回。而张国荣则回答，错，想死最好方法是跳楼。如此直接决绝，符合他外柔内刚的性格。从这一点上，我非常同意他的建议。可是我如果有那么一天，可能无法选择和他同样的方式。因为他太完美，他这样去，是羽化成仙，还是体面还是美。我不美，可我想要体面。而很多事情，即使原本可以体面，在这个国度里，也会变得非常不体面。可以想象我们这等凡夫俗子选择跳楼之后的各种“不体面”，所以不好选。

      一直没有什么特别具体的景象或经历让我可以特别具体地想到自己的死，直到最近的一次去日本的旅行。那是在江之岛，对望镰仓的一个小小的旅游景点。那是十一月份，天气略阴，不是旅游旺季，岛上人并不多。步行上岛时，有一家不大的旅店，面朝大海和连接陆地的长长步道，虽邻车站小吃店等，但仍精致优雅。沿着逛逛线路走进小岛，看见两分山，狭长高耸的两侧山脊间，目光所及是一小片海，脑海中想到松本清张的小说《零的焦点》结尾，真相大白后女主角独自驾船出海，去死。再往上走，到观景台旁边，开阔，看到完整的大海，坐在对海的椅子上，安静，还是安静，治愈，至郁。心里很平静，不忧伤，此刻想到如果死去，是幸福宁静。最后下到海岸边，有人在钓鱼，海浪不时排击脚边，进出远处飞鸟掠过，此刻真切地感觉到这是一处让我想死去，但满怀舒畅和幸福的角落。天空依然阴郁，海风不冷，但觉得是尽头。

      所以至此，如果能够选择，我希望的死法，是到江之岛边的酒店住上一周，每天散步喝咖啡写小说，最好是恐怖小说。然后就是呆呆看海，看海鸟，享受最后的安静时光。最后一天投海。不跳楼，楼不够高，不服药，死在房间给别人添麻烦。在海边，不投海对不起海。虽然我知道溺死之前仍有一小段时间非常痛苦，可这似乎是那时的最好选择。

      这样，在很多人眼里，是很凄惨的死法。孤零零，“客死异乡”。可我觉得这些“凄惨”，无一不是别人强加于当事者身上的情感。你怎么知道他自己已定觉得凄惨，你怎么知道死在自己床上一定安乐？为什么一定要被这些狗屁“俗话”限制？如果真的能够选择死去的方式和地点，完全遂自己的心愿，这本身已经是最大的仁慈和幸运。最近在看一部日剧《最完美的离婚》，男主角的同事说如果没有老婆没有家庭，过年是孤孤单单，临死也是孤零零的非常可怜，大概意思是这样的吧，男主角马上回答“我觉得孤零零地死去也很好啊”，我也觉得孤零零地死去没什么不好。我知道我很冷血，可能没有太考虑亲属的感受，但我希望能够按照自己的方式离开，因为人无法选择自己的降临，无法选择太多事情，如果连最后如何离开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思办，才是真的“凄惨”吧。

      最近陪老婆看牙去了一趟医院，碰上一户不幸的人家，病人在救护车上就去了，家属在医院门口号啕大哭，久久不去。我绝对可以理解他们的情绪，换作是我也很可能无法控制自己，并且暂时性地失去处理事情的意愿和能力。可我不希望自己像那样，我既不希望自己躺在救护车上那么久不被抬走遮盖处理，也不希望自己站在医院门口不停歇地干嚎。随着年纪增长，随着见解改变，越来越对各种“不体面”不能容忍，而我国恰好处在充满各种“不体面”的时期，以至于我深深地厌恶所有在公众场合制造动静造成焦点的行为，矫枉过正会招骂，可我就是这样认为的。人来世间，伴随着啼哭，吵吵闹闹，人离俗世，就安静优雅一些吧。

      为什么常想到死，另外的原因，就是如果不堪，不愿苟活吧。无法有尊严地生活，不如结束生命，我不觉得这一定是懦弱或者逃避，每个生命都有权要求以及争取最基本的尊严，得不到，争取不来，可以不玩了，这是每个生命的权利。即使是逃避，那么，为什么不可以逃避？

      想到这么多，我想我还是怕死的。不然何必纠结，该死的时候，就死一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