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在飞扬的尘土和萧瑟的秋风中,我迎来了我的大学。搬进学校的那天,我提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气急败坏地坐上又脏又臭火车,穿过从无数的村落,稻田,山丘,每走一步,这座城市的细节都在逐渐向我展露,它不再是中地图上的那个纸糊的一个点,而是一座有血有肉的城市,曾经作为共和国长子的赫赫战功倒塌成断壁残垣,我人生中的那些重要时刻,就隐藏在这断壁残垣里。
城市的火车站欢快地像刘老根大舞台,我初次踏足于此,失落伴随着干燥的风,我终于醒了。午后三点的惊雷,生锈的玫瑰,腐烂的爱,落入灰尘的梦想,就这样被碾碎,化成灰,埋葬在来时长长的铁轨那里,变成阴沉的天空,刺鼻的空气,和魔幻般暗红色的天空,而我,18岁的我,只是一个被回忆击垮的,沉默寡言的人。
四年后,当我再次回忆此情此景,不由得笑出声来,人生,不就是两步一个坑吗。我曾辗转反侧,颠沛流离,经历了无数次相遇与告别,终于明白此处与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时我还戴着他临别赠我的黑色羽毛的项链,他单名一个羽字,并觉得自己是上辈子折了翅膀的天使,于是赠送了这样一条又傻逼又中二的项链。这条项链在我搬到寝室的第一天,便丢进了抽屉的最深处,对我来说,它并不是什么爱的见证,而是象征着失落与不幸,三年后,我从抽屉里翻出来,又重新戴上,像解开了一个封印许久的咒语一般,我也要解开施加在我生命中的黑魔法。
一条象征着朦胧青葱岁月的项链,竟被我脑补出这么多黑暗的哥特式情节,原因只有一个。
我恨他。
尽管我们纵情享受了一整个夏天的大汗淋漓和奇妙探险。我们因忙着在电影院云雨,又忘记了穿校服,而被身材高大的教导主任拦下,禁止我们参加毕业典礼。但富有冒险家精神的我带着他,随风潜入夜,偷偷跑到了一个观景效果很好的美术教室,在那里一边欣赏校长LED灯下闪烁的光头,一边提心吊胆又十分放肆地玩弄着彼此的身体。我们在学校众目睽睽之下接吻拥抱,在监控录像前竖中指,他在送我回家的林荫小径上,忘我地抚摸着我。
这些都是我喜欢的骚操作,他一一满足了我,可我恨他。
他对我百依百顺,带我吃昂贵又做作的料理,送我会跳舞的洋娃娃,在夜色下散发着奇异光芒的音乐盒,奇形怪状的小摆件,刻着他名字的印章。他说他爱我,他未曾真正进入我,他说要等我大学放假回来,在希尔顿酒店完成这充满仪式感的成人礼,他时常为我们即将到来的远行而落泪。年少的我尚且不知,眼泪是伪装柔弱的工具,你哭了,世界就不再操你了。他哭了,我心也软了。
可我还是恨他。
那年夏天,他自信满满地报了北大,而我则小心谨慎地报了西南某211,我们也曾同学少年般地描绘过未来的样子,那是比处女膜更容易捅破的未来,脆弱如蝉翼。他时常因我们相聚甚远而在我们常去的陕西面馆边吃肉夹馍便泪流满面。
后来的结果,显而易见,我们都没考上。
正因如此,我恨他。
说来挺可笑的,我恨他的原因是他耽误我学习。
整个高三我都沉浸在他暗送秋波的满足感中。在我还比较稚嫩的年纪里,尚且不知如何抵挡情爱这种欲望,有人勾引你,我便像条愚蠢的鱼类一样,怦然心动,要上钩,要接吻,要解开上衣,要把不及格的数学试卷撕成粉碎,像下雪一样,丢撒到我们即将上演床第之欢的地方。
不过后来,我原谅了我自己,这世界上,把欲望当成爱的女子太多了,无论是二十几岁的青春女大学生,还是四十几岁坐地吸土的半老徐娘,不一而足。荷尔蒙旺盛,二次发育,大姨妈之前,闲的蛋疼,集邮心理,老公不行了,都可以成为乱搞的理由。爱搞破鞋是人类的天性。
于是我轻而易举地原谅了自己没能克制住的欲望,但勾引我的男人,却被我无情地定义成降临在我命运转折点的不幸。如果我没有在18岁遇到他,而是在我牙爪更加凌厉的年纪,我大可以像饕餮一样撕碎他,待我泄欲之后,丢掉他,像他把自己的精子丢掉一样,丢掉他。
可是我没能如此,我没能在最好的时间遇到他,没能享受最好的性爱,没能去我心仪的大学,这些都成为我恨他的理由。
暑假即将结束,他时常为我哭泣,要我保重自己,而我不会再为他掉一滴眼泪,不会浪费一分一秒,不会在慢火炖煮的等待中守身如玉,不会把自己活成埋葬在怀旧陷阱里的贞洁烈女,不会。
临行前,他把挂在自己胸前的黑色羽毛挂到了我的脖子上,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说,我过不了多久就攒钱坐飞机去看你。
那金属项链冰冷地贴在我的胸前,我望着他,纷飞回忆幻化成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