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清明之后
雨后天晴。
马路上还有积水,汽车轮胎发出刷刷的声音。偶尔可以听到车窗外的一两声鸟鸣。
道路的两边麦色青青,间或闪过一两株梨树,已经被昨夜的雨水冲刷,只留下零星的花瓣。接近正午,乡村的土路上没有几个行人,麦田的尽头是一片白杨树,白杨树的后面,就是我的老家。
一
还是以前的惯例,回家扫墓的人都到大哥家聚齐。
大哥是我伯父的大儿子,在九个堂兄弟中排行老大,今年52岁了,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结婚生子,小女儿在附近的工厂上班。
大哥是出名的老实人,性格温厚,除了爱喝点酒,没有其他的爱好。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给我带了什么好酒?
大嫂就笑骂:每天除了灌点驴尿就不会想别的,喝的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再喝,明年就该给你烧纸了。老五是咱兄弟,又不是你儿子,还得管你酒喝。
二
大哥初中毕业没几年就结了婚,是大嫂追的他。想当年,这事搞得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我只是记得,每次我到大伯家,都会遇到初中刚毕业的大嫂。
大伯束手无策,后来还是我爹说了一句:这闺女我看是铁了心了,那老群(嫂子的爹)咱都认识,是个厚道人,这闺女除了胆大也没听说有别的毛病,家里的活也拾的起来,要不然就这样吧。我做个现成的媒人,你和老群定个日子。
婚后的大嫂,也是全镇都知道的名人。家里包了三百多亩地,两口子还都在镇里的工厂上班,大哥没事还要出个海打鱼。那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两口子除了吃饭睡觉,基本都没有在家待着的时候,而且几个叔伯家里的地他们也一起给耕种了。按大嫂的说法就是:都种了几百亩了,还差你们那几亩地?捎带脚的就种了。到时候庄稼熟了,一起给你们收了,自己往家里搬就行了。
大伯甩跟头捡到宝,人前人后都掩饰不住的得意。
三
进了门,客厅里的桌子上是大嫂、二嫂一个上午忙碌的丰硕成果,盘子们在桌子上叠罗汉。
二哥也回来了。
大嫂说:我们家的大干部回来了。
二哥一屁股坐在那里,把一瓶酒往桌子上一敦,嘴里喊:赶紧吃饭吧,早饭到现在还没吃呢,老大呢,又到哪里去了?给他带酒了啊。
转过头对我说:下次坐车回来,还能一起喝点,非得开着车,显摆你那辆破车呢?
四
二哥今年48岁了,两鬓有了些许的白发,脸上也起了褶子。
想当初,二哥可是镇上的第一大帅哥,身高一米八,皮肤白皙,八块腹肌。高中毕业后,跟大伯出海打鱼,后来又干过盐场,养过对虾,按照他的话说就是,所有能磨炼人性子的活他都干过。
但是,他的性子一点也没磨炼好。大嫂说他的话就是,干啥啥不行,打架第一名。
其他的好勇斗狠就不提,值得一提的,就是某一年,二哥把县里的公安局长和两个随从打的满街跑。从此一战成名。虽然因此进去蹲了两个星期的号子,大伯也跟着花了不少钱,但是从此名声在外,一般人不敢惹。
有了乡镇企业之后,有些做的大的厂子为了镇住场面,招贤纳士,就把二哥请了去。想不到二哥从此收心纳性,越玩越吃得开,竟然做了厂长。
五
二哥高中毕业后一年,开始和邻村的一个女孩处对象。那个女孩我认识,是我姥姥村的,长得很漂亮。
在那个时候,像我二哥这样的人很吃得开。
大嫂也说过:咱们家里都是老实人,该出一个老二这样的,要不然会受欺负。
只是二哥没想到,女人的心是不那么容易对付的。在大伯和准亲家商议婚礼的时候,女孩跟着一个南方的生意人跑了。
又过了一年,大娘说:该给老二再找个对象了,省的他心里不舒服。大娘是在晚饭的时候说的这句话,然后,第二天早上,她再也没有醒过来,就这么静静的离开了。
六
突然的死亡总是比缠绵病榻的离去更让人悲伤。
农村里繁琐的葬礼也没有消散心里的哀痛,这是我第一次送一个亲人去墓地。第一次感受死亡带给人的东西。
天气阴沉,祖茔里是大大小小的坟,里面睡着我的祖先,我的乡亲,他们有的是我见过的人。小时候,村里的葬礼上,都有无数兴高采烈的小孩子围观,我也曾是其中一个。
而现在,那里睡着的,是我的大娘。
曾经,因为我打伤了别人家的孩子,在人家父母面前,她拿着柳条抽我,然后把我带回家给我做面条吃的大娘。
那个小小的土穴被一锨锨的土掩埋,司仪高喊:孝子叩首。
眼泪也随声掉了下来。
七
二哥就是在大娘去世后的第二年结的婚。
二嫂矮胖,人也老实。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在上学,请假回去给他们抬嫁妆。
结婚的当晚,在喝合卺酒的时候,二哥失踪了。大家到处去找,二嫂坐在那里流眼泪。
大嫂说:不用找了,肯定在婆婆的坟前。
八
大姐在这一天也回来了。
大姐自小聪明伶俐,说话办事干脆爽利。无论是农活还是针线,都是村里出名的好手,人也长的耐看。村里人都说,不知道哪家有福气会娶大姐这样的儿媳妇。
后来,大姐就真的找到了一个家境殷实的人家,丈夫长的也好看,还有一个不错的工作。
再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因为婆家想要一个儿子,大姐流产了几次。最后一次,引产出来的竟然是一个男孩。
再后来,就生不出了。丈夫在家人的怂恿下,要求离婚,大姐的精神就出问题了。
二哥出头,把他丈夫的家里人都打了一个遍,就差拆房子了。但是,大姐说:离了吧,离了我们家才会有个儿子,你姐夫不会让我走的,他是好人。
她最后跪在二哥面前哭。
二哥也哭了。
九
二嫂争气,生了一个儿子。是大伯唯一的孙子。
大伯每天驮着孙子做孙子,高兴的像个孙子。
大伯十四岁的时候没了母亲,父亲有肺病,不能干活。大伯要养活一家人,一家人包括十岁的弟弟,也就是我的父亲,还有八岁的姑姑。
大伯开始出海打鱼,据说,刚开始的时候,那条船上有六个人,十年之后,最初的六个人只剩下了两个,其他的都葬身鱼腹,连个尸首都没留下。
冒险的代价,就是可以让弟弟妹妹吃上一口饱饭。在那个村里人因饥饿而接连离去的年代,两个小孩因伯父而幸运的活了下来。
十
高二的那一年,我退学了。大伯为了我能有一个糊口的事做,提着几条大鱼,去找关系。
他的唯一的关系,就是那个在一条船上出海并幸存下来的人。
人家从渔业队转到渔业局到经委,一路高升,作到了副市长。
高门大院,对于农村人有一种天然的压力。那天正是星期天。我是到现在才明白,显贵们的休息日才是真正的工作日。屋子里满满的人,排着队在谈事情。看到我们进来,大家都知趣的离开了。
人家暼一眼那几条鱼,叫着大伯的名字,说:以后不要提着东西到家里来,这里人多,你的事我看着办,有信了就告诉你。
出门后,大伯拍着我的肩膀说:要好好混啊。然后掂着手里没送出去的鱼说:晚上回家炖鱼。
我大二的时候,母亲去世,接到电报就开始往家赶,那个时候农村通讯不行,大伯每天拿着板凳坐在村口等我。
正是深冬,村口的残雪里,一个老头包着厚厚的棉衣,抽着旱烟等了两天,只是为了说一句:可算是回来了。
以后的日子里,大伯和父亲两个老头的主要乐趣就是在一起喝酒。炒两个菜,相对无言,默默的喝酒,喝完各自睡觉。
十一
二哥的儿子长大了,大伯也不需要每天去接送孩子上学。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查出了食道癌,晚期。
曾经高大肥胖的大伯,在病床上瘦成了一把骨头。临走的时候把我们兄弟几个叫到跟前,说:要管你们的大姐啊。
十二
大姐跟女儿一起生活。女儿、女婿在县城里开了一家小饭店,生意还不错。
大姐隔三差五的给我打电话,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闷,最后总是问一句:老五啊,你说现在条件好了,我这个年龄还能不能生孩子?
二哥每次提起这个事都说:当初真该把他给骟了。
我说:算了,大姐现在精神还好,很少犯病,能给女儿家看孩子、做饭。这样就不错了。
我说:那个人,又生了一个闺女,而且还带了一顶绿帽子,算是报应吧。还有,大伯临走前跟我说,他为了我去求的那个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市长,好多年前就被抓起来了,因为贪污。
大伯在和我说这个时候,苍白的脸上竟然有了些许的血色,眼睛也有光。他说:做人要凭良心,没心的人不算人。
十三
父亲总是说:能对得起你大伯的人,不多。
自大伯走后,父亲的精神状态不好。好多时候都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自言自语。
前年冬天,终于病倒了。在病床上挣扎了一个月之后,撒手而去。
两座坟头比邻而立,姑姑边烧纸边说:哥,嫂子,你们在那边好好的过,只要我不死,就年年回来给你们送钱。
十四
姑姑回来了。边走边喘。
姑姑有肺大疱,心功能衰竭。几乎走不了路。
表哥开车把她送来,几个人赶紧上前搀着。姑边走边说:唉,来不了几年了。大嫂说:姑,你以后不用来了,事情我们都能办,看再把你累着,你这些侄子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还能把事做差了?姑说:不是不放心,我答应了哥嫂,只要不死就要来。
十五
姑姑二十五岁嫁人,在那个时候的农村,算是很晚了。家里太穷,没人提亲。大伯为了给弟弟娶亲,把所有的积蓄都花完了。
姑父,是地主家的儿子,是狗崽子。大约,经济的贫穷和人为而设的低贱都会给人相同的感受。他们自由恋爱,走到了一起。
姑父是第一批一中的学生,出类拔萃。但是身份的低贱,让他只能成为一名技校生。毕业后,去了吉林,那里有全国最大的重型机械厂。
结婚几年后,他成了总工。后来又去武汉,就是三一重工的前身。再后来又辗转上海、无锡。
大伯曾说:这孩子还行,有心,不会错。姑姑现在有时候也感叹:你大伯看人还是很准的。
十六
大家围桌而坐。一群孩子被大哥捉进来,站在面前叔、伯伯、舅舅的乱叫一通。有几个我叫不出名字,但是看面孔就知道是谁的孩子。
叫完人,他们就聚到角落里玩手机,时不时的发出清脆的笑声。
二哥的儿子,现在算是长孙,少年老成,俨然就是一个复制版的大哥,只不过还掺杂着一点二哥的精悍之气。
他规规矩矩的坐在下首,给大家端茶递水。大哥把这个侄子当自己儿子养,家教甚严。
姑姑笑着说:这个,就是以后的接班人了。
十七
雨后的祖茔,遍地的枯黄的衰草下,已经发出了新的绿芽。继续他们一岁一枯荣的轮回。
大嫂二嫂搀着姑姑,大哥指挥着侄子挨个坟头烧纸、祭奠。姑姑喃喃的念叨一些每年都差不多的话:哥、嫂子,孩子们都挺好,孙子、孙女们也长大了,都是好孩子,良心差不了,你们在那边放心吧。
十八
下午,赶回家的时候,小徐放学回来了。
她晃着手机说:大哥给我发微信了。我说:发的什么?小徐说:给你看张图片。
图片上,一群孩子笑容灿烂,双手比心。上面配着四个字:等你回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