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女人(四)

            何处是归途

s古州城四面环山,东面绕着一条河,占地面积只有3000多平方,是江南八洲之一。


城里唯一的一条大街从城南一直通到城北,每个星期天的集市赶场交易都是在这条街上进行的。所有的合作社和百货店也大多在这条街上。县城唯一的一条象样点的公路从城西处,一直弯弯曲曲通往市里,大约200多公里。这条狭窄的公路象脐带一样,成了小山城与外面世界唯一的连接与沟通。据说,这还是解放后才修建起来的公路。在过去,人们想要去市里或省城里,不是翻山越岭走羊肠小道,就是走水路沿河顺水而去。但是不管选择哪一种交通方式,到达目的地都得十天半个月。所以,除了商人和政府往来人员,一般当地的平民百姓一辈子大多都从来没有走出过这个山城。

在城北街角左转500米远的地方有一所监狱,隐藏在一片葱翠的丛林里,蓝色铁皮围起的外墙显得格外森严。监狱的大门永远紧闭着,只有在紧靠门卫室处的那扇小门,偶尔会打开一下,那一定是哪个犯人被刑满释放的时候。

“柴老月,你被无罪释放了、、、、、、爆脾气一定要改,回去好好过日子啊,、、、、、、”

柴老月此时正好挺着滚圆的肚子立在城北监狱的小门外。老监狱长满怀温情的话还一直萦绕在她的耳畔。她也对这位监狱长充满了感激之情。监狱长看她身怀六甲,不但给她单独一室关押,而且饭菜上还多给她盛满些。每次提审问讯,问讯的警察态度上也和气很多,并不像对待其他刑犯那般的粗暴严厉。更没有进行什么刑法上的严罚,只是争对性地对她进行了思想上的批评和教育。

监狱里十天的时间,柴老月仿佛经历了人生一场十年的浩劫。她哭干了眼泪,绝望中也曾想一死了之。可是,一想到未出世的孩子,还有二岁多的女儿,一个母亲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和母爱之情让她挺住了。再加上监狱长对她的关怀及语重心长的开导、鼓励,总算让她抛弃了死的念头。继而,她在面壁思过中不断回顾自己与丈夫富昌的过往,还有这一次纵火事件的来龙去脉。

他们之间所有矛盾和灾难的根源,无非是两个人之间水火不容的性格造成的。富昌的木纳和骨子里的倔强是点燃柴老月火爆脾气的导火线。老月没有读过书,但遗传了苗族人的爽朗性格,喜欢交朋结友,为人自是大方热心肠,常常给邻里家族亲戚借东借西什么的。这刚好是富昌对她无法忍受的坏习惯。而富昌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同学也大多只是点头之交。他最多交往的也就是本族的几个堂兄弟。富昌又上过几年学,受过孔儒孝悌之类的薰染,但骨子里却被自己母亲那种地主阶层狭隘的个人主义所包围右着。富昌的以和为贵,完全是建立在自己利益不受损害的情况下的。可富昌的这些价值观却让老月打心眼里反感极了。她总是不解,人与人活在这个世上不就是大伙儿互相寻个照应和帮扶吗?人人都只顾自扫门前雪,不是太没味了吗?

1979年生了女儿后,正好赶上国家分田到户的好政策。集体抢工分,吃大锅饭的日子将正式告别中国的历史舞台。富昌一家三口分到了三亩田,二亩地。

从此,富昌更忙了。一个人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四季都泡在田地间。老月一边带娃,一边忙活家务三事,烧茶煮饭,喂鸡打狗。若是哪天过了午时还不见富昌回家吃饭,老月还得背着娃儿去田间地头送饭。

夫妻二人同心同德,又是村上出名的勤快人。家里虽然没有什么积蓄,但温保问题还是解决了。

可是,看似岁月静好的日子里,两个人的关系和感情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老月渐渐的不耐烦起来。有时孩子又哭闹,老月忙着刷锅洗碗,而富昌累一天了也懒得哄下孩子。于是,老月便怀疑富昌嫌她生了个女儿,争嘴再所难勉。

老月这些年交了好些姐妹朋友,她家晚上便常有造访者来谈天说地。弄得富昌想早点休息都困难。而且,隔三岔五,老月还会邀请这些姐妹来家里吃个饭什么的。偶尔哪个姐妹遇了困难,老月也是慷慨解囊,有钱借钱,有米借米。妻子的万丈豪情和慈悲情怀简直差不多要了富昌的命。为此,富昌便气极败坏跳起来跟老月嚷嚷吵了好几回。但两人各持己见,互不相让。谁也别想改变谁!

后来,富昌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晚饭一丢了碗筷,脚一抹油,人就一溜烟不见了。每天总是到十天钟以后才回来,一回来倒床便呼呼大睡。为此老月还犯了“鬼迷心窍”的心病。总是怀疑富昌外面八成有了野婆娘。富昌却指天指地发誓,说他每次都不过是到堂兄弟们的家里拉家常罢了。

但是,还是吵!

两人越吵越凶,越吵事越多,越多越理不清。吵来吵去,没完没了。但又未分出一个胜负输赢来。

最后,那天两个人便都被鬼上了身一样地把房子烧了,也把各自对彼此这些年积存的满腔怨恨和相濡以沫的那点温情都付之一炬了!

家毁了!

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老月两手托着隆得像小山丘一样的肚子,转身抬脚朝城中大街走去。

当老月走到转角处时,抬眼四望,一条长长的街空落落地从城北往城南方向廷伸而去。

初夏的早晨,灿烂的阳光多了几分热度,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不远处的一棵大榕树上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去哪里呢?”一个仿似晴天霹雳的声音在老月耳边响起来。

是呀!此时此刻的她归往何处?去往哪里呢?

房子烧了,家没了!十天了,丈夫一直也没有来探视过她。看来,这场婚姻也注定要化为泡沫了。指不定,现在丈夫及丈夫家里的亲人早已把她恨之入骨了。

夫家是无论如何回不去了!

回娘家?

可是,娘家还远在一百多里地的大山里,又不通车。走路得四、五天。自己又挺着个大肚子,爬山越岭也不安全。而且,自己很快就要临盘生产了,族训里规定娘家是不接待嫁出门的女儿回家生孩子的。这个落魄样子回去,首先阿爹那一关就过不去。这摆明是给他老人家丢人现眼啊!

高瘦的阿爹满脸横肉,刀子脸,鹰眼,高鼻梁,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男子主义者。阿爹是天生的爆脾气,蛮横霸道,并且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䓢。如今巳经是七十老几的干瘪老头了,可依旧严厉无情,让人无法靠近。

老月排行老五,上面有四个姐姐,下面有个弟弟。善良温顺的阿妈因为一连生了五个女儿,把高傲而暴虐的阿爹气炸了心肺。苗族女人挨自己丈夫打是天经地义的事。可老月的阿妈还是村上月子里都挨揍,又不给饭吃的少数女人之一。直到生了弟弟,母亲的日子才稍稍平静一些。

老月记得清清楚楚,从打懂事的那一刻开始,阿爹在她的心里就是一个望而生畏的魔鬼。她几乎每天都看见阿爹爆跳如雷、大呼小叫、气急败坏的阎王相。在阿爹的拳脚和棍棒下,五姐妹中,不是这个中招,便是那个躺平。唯一幸勉的只有最小的弟弟平安无事。

阿爹打人仿佛只是一种习惯,很多时候,姊妹们都是莫名奇妙挨了揍。其实,大家都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记得有一年腊月,天寒地冻。十二岁的老月和四姐(其他三个姐巳出嫁)围在烧得红旺旺的柴火边上绣花和纳布鞋,阿爹则坐在老月对面抽烟斗。阿妈正在灶房准备午饭。一切都在时间中悄无声息流淌着,因为阿爹在一旁,姊妹俩都屏声敛气地拉针引线,各人忙各人的活儿。

“哎哟!”一声惊恐而凄惨的尖叫声划破了寒冷的空气。

原来,一根燃烧着的柴块飞来砸在了老月的左臂上。老月“哇!”一声跳了起来,哭了。

而阿爸则阴沉沉地瞪了一眼老月后,拍了拍手上的柴灰,没事人地走出了家门。

阿妈闻得孩子的哭声,惊慌失措地从灶房赶出来,眼角早巳泪光闪闪。她看见小女儿左臂衣服上烧了一个窟窿,还好四姑娘手脚麻利,一下子便帮妹妹扑灭了衣服上燃起的火苗。

阿妈一把搂过正在大哭不止的孩子,颤抖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的孩子啊!长大了就好,长大就好、、、、、、”

于是,堂屋里的娘仨哭成了一堆。

善良的阿妈无法在丈夫的强权下保护自己的孩子,她只能寄希望于女孩子们长大,找个好男人好人家嫁出去,以此逃出丈夫的魔掌。

后来,阿妈终于如愿以偿,五个女儿都嫁了人。可是,四个姐姐没有哪一个嫁到了阿妈所许愿的好男人。只是。嫁出门的姐姐们挨打的轻重和频率有所差别而已。在老月没出嫁前,她就经常看见姐姐们回娘家来时,大多愁容满面,眼角泪痕未干。

继而后来自己也步了阿妈和姐姐们的后尘。仿佛上天注定了苗族女人的命运,一代又一代的苗族女人只是束手无策地接受着上天的安排和主宰。

苗族的女人啊!臣服于命运吧!

老月在第一次婚姻就连续生了两个女儿,为此丈夫的拳头照样隔三岔五无情地落在她的身上、脸上、肚子上、、、、、、月子里也一样的被打得鼻青脸肿,饥一顿饱一餐就更加不足为奇了。

老月有时觉得,自己婚后的人生完全是阿妈年轻时命运的复制与轮回。

可老月虽随了阿妈的命,可脾气和性格却多少遗传了阿爹的基因。再加上婚后当了几年妇女主任,也下乡进城开过几次少数民族妇联大会,接触和了解了一些国家的新法律法规及政策。比如,男女平等,婚姻自由,还有离婚等等。渐渐的,这些思想上的新事物和观念在老月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慢慢的,它们蛊惑着本性高傲的老月对自己不幸的婚姻及本民族不平等的男权至尚观产生了强烈的反抗意识和叛逆心理。

而她的反叛无疑是对本民族几千年以来传统观念的对抗与挑战。苗族人的女人永远是男人的附属品,婚前从父,是绝对自由身,可以跟任何一个男人调情暧昧,上床私奔。但是,女人一旦结婚则一生都只能绝对忠诚于自己的丈夫。对丈夫言听计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多生男儿,少生女孩。所以,已婚的苗族妇女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哪怕是别的男人多看两眼自己的女人,那多半会有一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血腥搏斗与撕杀。如果,女人与别的男人暗送秋波,打情骂俏,或者私通有隐情。那做为丈夫的完全可以对妻子实施严酷的惩罚。暴打到半死不活是轻微的,直接把妻子打死而引起苗寨双方族人之间持枪打群架的也不在话下。

而老月是勇敢无畏的开拓者,她最后顺利而幸运地告别了第一次灾难性的婚姻。她之所以能把婚离了,又没有引起大乱子,完全依傍自己足智多谋而威信满满的弟弟的支持与帮助。

在娘家,弟弟是她唯一的靠山和退路!

然而,这一次老月怎么能再回去给弟弟添麻烦和乱子呢?

、、、、、、

“妈妈!看,那、、、、、、”

一个孩子稚嫩的呼唤声打断了老月的思绪,把她从纷乱杂沓的记忆里拉回了眼前的现实世界。

她看见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人正拉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垓走过街那边。孩子似乎因为听见榕树上鸟儿的歌唱而欢天喜地,一面扭头望向榕树方向,一面叫着指给母亲看。

啊!

孩子!孩子!

我的云儿。

老月的心猛地抽畜起来!大火吞噬整个木屋的时候,二岁多的云儿张大嘴,哭喊着卷缩在堂屋进门的角落里。孩子苹果似的小脸蛋跳了出来,逼视着她,惊恐万丈的、眼巴巴的、可怜兮兮的、、、、、、

老月记得,正是孩子刺耳的哭声把她震醒了。最后,她一把拖起孩子的小手仓皇逃出了火海。

“妈妈!妈妈!、、、、、、”

老月的耳畔响起了孩子挥之不去的呼唤声!她擦干了眼角的泪花,迈开脚步,任随内心的牵引上路了。

因为她瞬间的明白,无论如何,她决不能丢下她可怜的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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