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一位普通农民,从小家境贫寒。父亲却极为要强,什么事都不愿落于人下。父亲养育了我们姐弟四人,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们身上。农村的孩子想要改变命运好像也只有上学这一条路,从小父亲就希望我们姐弟哪怕是有一人能考上名牌大学。
我五岁时,从小一起玩耍的姐姐们都已入了学,我眼羡不已,于是也哭闹着要上学。父亲说,“你如果能从1数到100就可以去上学了,不然就得等明年才行。”那时候的孩子就像野人一样整天在外疯玩,不像现在老早就接受早教,上幼儿园了,父母太忙,也从没对我们进行过什么启蒙,别说数到100,能数全自己的手指头就已经不错了。可为了上学我只好铆足了劲去背那些数字,很快我就明白了其中的规律,没多一会就能流利的背给父亲听了。那年我终于如愿进了小学,而且成绩还一直不错,父亲很高兴,大概从那时起,他就觉得我很聪明,是块读书的料了。
其实我并不是个早慧的孩子,我只是特别胆小,上课不敢开小差,下课也不敢跟新朋友玩,老师布置的作业总是小心翼翼的完成,自然成绩也差不到哪儿去。
三年级的时候才真正喜欢上了书,那时候爷爷和村里几位老人会去书店借书,不知道是认识书店什么人,总是一箱一箱的借,等大家都看完了再拿去换。有一次跟姐姐们一块去,看大家都看,我也就随手拿了一本。那本书书名是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是一本长篇小说,里面大部分字都不认识,可我居然半看半蒙给读了下来。那以后我每几天就去换一本书。爷爷很奇怪,“你看的懂吗?”我很无知的说:“看的懂啊!”其实爷爷他们拿回来的书并没有什么适合我们小孩子的,大都是一些长篇小说和百科类的。姐姐们很快就没了兴趣,只有我看的不求甚解又不亦乐乎,看完了还要回头讲给姐妹们听,这成了我那时唯一的乐趣。
父亲那时并不管我,只要我考试成绩还行。也是得益于看的书多,理解能力就会慢慢变强,再加上那时课业并不多,所以成绩也还不错。
到初二初三年级的时候,我的成绩开始有些波动,一些我不喜欢的科目比如物理化学,平时就不太用功,只到考试前才恶补一下,成绩也就忽高忽低的。于是父亲开始禁止我看课外书,他说看那些没用的闲书会分散精力。
父亲给我定的目标是县重点高中,他说在那所高中才有希望考上重点大学。可是天知道我对那所高中有多么的害怕。那时候老师和家长的论调都是“重点高中的老师教的好,管的严,想要考的好,想以后出人头地,就先要考进重点高中”。可是他们都忘了我的自卑和胆怯。我在路上见到了熟人也要绕道走,我从小学到初中都没什么朋友,我不敢与人多交往,更不敢在人多的地方露脸。他们越是强调那儿老师的严厉,我就越害怕那所学校,我在心里发誓,我坚决不去那儿上学。我反倒更喜欢那所普通高中。而且那时也是隐隐的有了叛逆的心思,我想为什么一定要在重点高中才能考上好大学呢,学习好坏与老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喜欢学了,老师拿鞭子天天抽也没用啊。况且为什么一定要出人头地呢,平常人过平常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可这些想法我不敢说,我心里想着我的想法,父亲也依然怀抱着他的希冀。
初三第一年我遵从父亲的安排没有参加中考,父亲说,反正年龄还小,再复习一年更有把握。
从小我们家就没人敢质疑父亲的决定。记得有一次,一块已经翻过还没种的菜地因为下雨长了一层小草,父亲让我们再翻一遍,我们有意见但不敢说,就跟母亲说,“为什么要再翻一遍,用耙子搂一搂不就行了”。母亲去跟父亲说:“用耙子搂一搂好了,你以为我们的力气都没处使吗?”结果父亲操起耙子就去打母亲。最后我们还是又将那块地翻了一遍。
第二年我依然如常,并没有比以前更多些努力,我以为考不上重点,普通高中父亲总是会让我上的。那年学校里没人考进重点高中,我和姐姐以及另一位男生一起考上了普通高中。我高兴坏了,就在我以为可以开始我的高中生活时,父亲却又决定送我去乡中复读。姐姐去高中报名那天,我在家哭了整整一天。父亲回来还跟家人说,高中老师还问:“你们村还有个姓文的女娃你认识吗?咋没来报名呢?”父亲说,“那是我家二丫头,想让她再复习一年。”老师表示“挺可惜的”。父亲说起时眉飞色舞的,他觉得高中老师能注意到自家闺女实在是不可思议。我却哭的更凶了。
晚上父亲居然好脾气的来劝我,他说我都是为你好,你以后就明白了。他说你以后要不想跟村里其他妇女一样的生活,就得努力考上重点高中,然后是重点大学。
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和颜悦色过,不知道是因为感动还是委屈,我哭的很厉害,心里的话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开学时我怀着沮丧的心情被父亲送入乡中,在父亲殷殷期盼的目光下,我感觉自己无路可退。乡中的生活我极不适应,刚开始的一个星期我连去食堂打饭都不敢,整整啃了一星期的干馒头。可令我没想到的是一件另我到如今都无法释怀的事很快就要发生了。
化学老师是一位高高瘦瘦的老头,听其他同学议论,说他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厉害。第一节课后,他给我们布置的作业是把化学书从头到尾背下来。虽然我们那班基本都是复读生,可大家都觉得没有可能完成。大家都觉得他可能是吓唬吓唬我们,不可能真的检查,也就这样基本没人给当回事。又一节化学课上,他问:“上次的作业有完成的吗?”居然有两个男同学举起了手。他接着又说:“那谁没完成的举手。”我偷眼看看,也只有两三个人举手,其他同学都低着头不敢吭声,我很佩服举手同学的勇气,自己却实在不敢。于是我也像多数同学一起选择了沉默。可能是这样惹怒了老师,他突然指着我让我站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害怕的说不出话来。他让我将名字写在黑板上,我抖抖索索的也写不利落。于是他让我站在前面,开始了对我整整一节课的批判。他说你这么奸诈,耍滑头,长大了会更加恶劣。他说你这一辈子都是个小人。到后来我已经不知道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下课时他说永远都不让我再进教室。那一刻我也觉得我的一生都完了。后来班主任老师找到我跟我说:“赵老师跟我说他不对,不应该把脾气都发在你身上,你别往心里去,回教室好好学习吧。”
那以后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忘掉那件事,我觉得所有人都在鄙视我,除了教室和寝室,我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甚至连体育课都不敢去上,空旷的操场会让我觉得无所遁行。课堂上也再不能集中精力,总觉得压抑,想要逃离。我曾很努力的尝试什么都不想的去读书,可是读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记不住。那一年毫无疑念,我又与父亲期望的那所高中擦肩而过。
分数下来的时候父亲极度生气,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冷眼对我,然后在我能听见的地方对别人说:“养她还不如养一头猪,让她复习了一年又一年,连个重点高中都考不上。”有同学来问父亲,打算让我上哪所学校,父亲恶狠狠的说:“上什么上,自己没本事考不上,还有脸去上么!”
又到开学时,父亲阴沉着脸将钱甩在我面前,让我到我曾经心仪的那所高中去报名,我却再没有一丝高兴,只有迷茫。
那期间每个星期回家要生活费,父亲都脸色不豫,他说某某靠在食堂拣别人的剩馒头也读完了大学,你们就吃不得一点苦?其实我和姐姐总是两个人打一碗稀饭,从没打过学校的菜,买一块钱咸菜我俩省着能吃一星期。大姨心疼我们,有时让人给我们捎袋麦子,只有这时,我和姐姐才舍得吃顿饱饭。
我的心情越来越阴郁,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未来,却还在学校浪费父母的血汗钱是多么的可耻。我每天把时间浪费在考虑自己的未来该怎么办上,却越想越乱。
就这样混混噩噩过了半年,我终于决定退学了,走出学校的那一刹,我觉得轻松多了。父亲想尽办法逼我重回学校,他让我在伏天里去锄地,中午也不让回家,他让我去地里往外挑石头,可无论如何我都不肯再回学校。
后来姐姐高中毕业就回了家,弟弟妹妹也没能如父亲的愿,只考上了普通的三本院校。父亲常常跟别人抱怨,“几个孩子都白养了,没一个有用的。”一直到现在,父亲还常这样抱怨。尽管现在我们都已经成家为人父母了。
父亲总是不高兴,我想这一生他都不会再高兴了吧,他所期望的都已经成了泡影,他觉得我们不上进不努力,他认为成不了人上人我们便一无是处,他觉得是我们耗尽了他的心血却又辜负了他的期待。我们与父亲也总是相对无言,在他面前我们觉得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的。
我常常觉得父亲的一生是悲哀的一生,他对谁都不满意,她和母亲感情不好,多半时间都在冷战。他对他的子女又永远没有看顺眼的时候。我常想,如果父亲不曾对我们抱有那么大的期待,如果当初我没有一次又一次的复读,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呢?如果父亲能接受我们的平凡,他现在会不会幸福一点呢!
不知道这究竟是父亲的悲哀还是我们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