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老石的炼胶工人……

每个人心里都装着如同传说的故事

那些无限逼近真实

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在不幸



坐在我们对面的这位先生,看起来,年纪与我父亲相仿。

略斑白的发,黝黑的皮肤,眼睛早被生活磨的暗淡无光,略佝偻着身子,肩上似有重担,右手食指被烟熏黄。

问及才知,他不过五十出头。

岁月啊,真是个难测的妖精。赠了一些人青春难老,却夺了另一些人的壮年福泽。

彼时,我们坐在同心路九街一家叫小石灶的家常菜馆。

面前摆着猪手、扣肉、油麦菜。这略显油腻却单薄的菜,是我的主张,也是在那位先生的连连阻拦下筛选的。

“少点点,少点点,太多了吃不了。”他一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格外真诚。

因为有言在先,无论如何,这餐饭我来买单,所以点菜的时候,尽量想让他能吃好些。可习惯使然,无论是谁的钱,他总是盘算要省着花。

中途,萝卜去买了包中华,连连递送。事后聊起,他说想让这个辛苦的男人,起码度过两个小时的悠闲,仅能以此,聊表心意。


这个朴实的、平庸的、蝼蚁般活着的先生,就叫他老石吧,让我们来看看他的人生。


Part

1

1974年,老石和他的家人从沈阳支边到了宁夏,这一家人包括老石的父亲、母亲、6岁的弟弟、3岁的妹妹。

父亲在橡胶厂工作,母亲在家属澡堂收澡票。

来宁夏的第一年,老石充当起大家长的身份,在家里照顾弟弟妹妹,洗衣服、做全家的饭,简单也不失快乐。

三个小东西总是趁着家长不在的时候,流连在草丛中、臭水沟旁,捉蜻蜓逮蚂蚱。

家属院深处的一颗老树上,繁殖着油绿色铠甲,泛着光彩的金龟子,他们也经常捉来比赛。

从第二年开始,老石却开始忙碌起来。他上学了,弟弟妹妹也上了学,上了幼儿园。

老石放学要先等弟弟,再接妹妹,回家做饭,偶尔还得帮弟弟写作业。玩耍的时间少了,灵活的小脑瓜子难再想起老树上的金龟子,而是家里的鸡蛋快没了。

但是也不错,总有鸡蛋和肉吃,过年还有新衣服穿,提前好几天还有摔炮玩,挺好。

这一晃,过了8年。


16岁那年,老石初中毕业,顺利的进了橡胶厂工作,在炼胶车间,捧起了当年的铁饭碗。

当时,老石的父亲已经出现了一些职业黑变病的症状。脸上,手和手臂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红斑,很痒。

在老石记忆里,他父亲的习惯性动作就是挠痒痒,挠的胳膊上遍布血痂,不停不休,日日夜夜。

这一举动深深的印在老石的脑中,他很害怕自己也像父亲那样身体上遍布黑色的斑块,混合着斑斑驳驳的血痂。

他还年轻,他是这个家半个顶梁柱,他还没娶妻生子,他不能让自己像父亲那样。

所以,单位发的劳保被他颇当回事的使用,连大条大条的肥皂,都被他切成小块,谨慎的洗手洗脸洗澡,认真的用着。

带两层口罩,带两层手套,哪怕在炼胶的高温炙烤下,汗流雨下,也改变不了他这番防范。

可老石的母亲,那个麻利勤俭的中年妇女,却非常不满老石不把劳保拿回家的做法。她时常埋怨着,家里缺了一份儿线手套,就少了两条新线裤;短了一份儿纱布口罩,就少了棉花罩子、笼屉格布、洗碗纱巾等等等等。

那时候,这些劳保,甚至可以换些吃食卖些钱。

老石家虽不贫困,也不算富庶,抠抠搜搜的过日子,得攒钱给儿子们娶媳妇儿啊。


老石在家中长子责任中长大。

父亲逐渐孱弱,母亲开始絮叨,二弟调皮捣蛋,一派文青独领风骚的劲头,三妹花一样的年级,爱打扮伶牙俐齿。

于是,老石的沉默寡言成了软弱,黄牛一样的踏实肯干成了木讷。



Part

2

23岁的老石,结婚了。

新媳妇儿漂亮,能说能笑爱歌唱,但家务不通,脾气不小。

老石逆来顺受,任她作为。

第二年,老石得了个儿子,壮实活泼。

“当年,我还被评为劳动模范。亲戚邻居都说这是双喜临门。嘿嘿”老石搔了搔前额,脸上堆出了僵硬但淳朴的笑。皱纹堆叠着,像只年迈的沙皮。


我猜,那便是老石最幸福的时候了,事业顺遂、娇妻在卧,幼子待长,让一切都有了盼头,有了指望。

但好景不长啊。

小石头五岁那年,妻子出轨了,他们离婚了。

那个最初因老石老实而寻求托付的女人,同样因为老石老实便弃他而去,留下不知所以的老石,充满孤寂的“家”,懵懂无措的幼子。

“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她说我只顾干活,不会抬头看看她和儿子。她觉得寂寞,日子没意思。我不懂什么叫抬头看看她和儿子。我也是怕她日子无聊,偶尔上夜班的时候,也让我朋友去陪她唠唠嗑啊。”老石现在依然不知当初何故。

“您的朋友?异性朋友?”我略感好奇,老石这么个木讷的人,会结交怎样的朋友。

“嘿嘿。不是的。”他又憨厚的笑着,“我一个哥们,他不用上夜班。所以下班就可以去家里,我怕那娘俩在家没热乎饭吃,总让他在食堂打饭送去,仨人一块吃,热闹。要不那单身汉回家也都是凑合。”

我有点惊讶。自己的妻儿和自己的哥们一起晚餐,若气氛活络愉快,想来未必真热闹;若气氛尴尬,也不过让三人都别扭而已。

可在老石眼里,这些人都是与自己格外亲近的,毫无所谓。不过凑在一起吃个饭,看个新闻联播,有何不妥。

我心里有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模糊评价。虽然很不忍心如此描述老石,但他的“周道”,实在是……略显可恶。只能张张嘴,一句话说不出。

当时的老石,尽量周道。

作为三个家庭的顶梁柱,他似乎只能埋头苦干着,身为柱子,就长不了岁月予人的花花肠子。


如果好事能成双的来,那糟心的破事便从未间断过。

老石离婚的第二年,下岗大潮兴风作浪。

那年厂子里的大喇叭里,不再传出增产增能,争当标兵的口号,取而代之的是“企业要做好‘减员增能’之规划;员工要了解‘自主创业’的利好”。

我和萝卜相视一笑,如此熟悉的台词,短短二十来年,又重新演了一番。

这回老石终于无法再木讷下去了,如果他被减员掉,被下岗掉,父亲治疗将后继无力,儿子将衣食有忧。他根本不知道所谓“自主创业”的利好,他唯一的、擅长的事就是炼胶。

于是老石提着烟烟酒酒,奔波起来。听闻谁是主持下岗工作的杀伐决策者,他便趁夜色奔往谁家。

赔笑脸,曲脊梁,讲着自己的不易。

留下了。

第一批下岗名单公示的时候,他看到了被铁门隔绝在外,那些自己曾经的同事,他羞红了脸,心拧着疼。但默念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便低头走向炼胶车间。

可能就是从那是起,老石的背再也无法挺直了。


同年,那个备受职业黑病变折磨的老石父亲,去世了。

老人走的时候,从160斤的壮汉,病成了90斤不到的骨架。食欲不振、营养不济、没日没夜的头痛终于剥夺了老石的至亲。

厂工会送来花圈,老石小声嘟囔着谢谢领导,那个曾在澡堂收票的母亲,絮絮叨叨的问着,为啥就把澡堂拆了。

一场葬礼,像是同时葬送了老石的父亲,母亲的青春和老石的未来。



Part

3

老石曾经以为经过那次谄媚迎合,逃过了下岗浪潮,就能在厂子里干到退休。虽然工资少了些,劳保更少了些,至少饭碗还是铁的。

但改革从未放过任何人。

从橡胶厂变成轮胎厂之后,老石的铁饭碗彻底被炼化了,一纸合同签三年,底薪800,更多的钱叫绩效。有活就叫来干,像是挣工分一样多挣两千来块钱。没活就整月整月的闲着,拿八百块钱,勉强度日。

老石和那个橡胶厂的关系,似乎只剩下那萦绕周身的臭鸡蛋味道了。

每天推开窗,那股熟悉的味道就浓郁几分。那长满了爬山虎的厂区,既熟悉又陌生。

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离去,却成为老石的幸运。

母亲辞世;顽劣的二弟成家成爹,心性稳了;三妹嫁去他乡,不再劳烦大哥。幼子长大,懂事聪慧。

“我儿子学习特别好,总得三好学生,刚上大学的时候,还拿了奖学金呢。”说到此,老石终于有了骄傲的神色。

也好,起码有后福啊。我如是想着,终于也笑了笑。


Part

4

五十多岁的老石,人生就如此了。

平淡么,诸位。残酷么,在座。

他一生都没离开橡胶厂,那是他生活的庇护所。

那个臭气熏天的地方,让老石的父亲垮掉,但又为他续了命;让老石有了娶妻的本钱,又无暇予以他妻子更多的照料;让老石儿子长大,念书,给了少年人未来,吞噬了中年人青春。

我百味杂陈,说不清道不明,就像看余华先生的《活着》一样,对谁也说不出一句抱怨,对谁也说不了一声感谢。

“石叔,来,我们喝酒。”萝卜双手举杯,却想不到任何敬语。

一股股辛辣之感顺着我的喉咙滑入腹中,我皱了皱眉,还是问道:“起火那事……您怎么看?”

“什么看不看的,那事我看了一天。说不好,就是又得好久不能上班了。”是呀,老石能说什么呢?

“人们总说得搬厂搬厂的,您希望么?”

“这个事,有点复杂。如果搬厂了,我上班就太远,我还有几年就退休了,折腾不起。每天能看见厂子,心里也踏实。但是如果早就搬了,我儿子……哎。不说了,喝酒喝酒。”老石端起酒杯,一口干掉。

我听到了什么隐情,却不敢问。


一桌子菜,没吃两口,一瓶酒却即将见底。

我说石叔,干杯,祝您长命百岁,健康多福。除了这通用祝词,我似乎也说不出什么了。

老石愣怔的看着我,却没喝酒。“姑娘,换一个词儿。我可不想长命百岁,活着太苦了。”

“可不能这么说,石叔。”我听的心酸,但执拗。“您儿子该毕业了呀,这不,您就不用再操心,可以享清福啦。”我硬挤出笑容,想必也像条狗。

希望,总还是要有的。

“儿子……”老石那本就暗淡的双眼瞬间失去了那丁点的光泽,“去年走了,鼻咽癌,发现的太晚了。”

我攥紧双拳,只恨得想给自己一耳光。

而老石,喝干了杯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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