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门的时候正好十点半,她从桌子旁的一群人里探出身招呼了一声。
虽然是在KTV的包厢,但没人在唱歌,榜单上的歌曲被当做背景音随机播放,所有人都围在桌子旁喝酒聊天,扑克牌和骰子散落在成打的酒瓶、软饮和冰块桶之间。
今天是她的生日,喧闹声从晚上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也没有停下,一些人陆续离场,但更多陌生的面孔在后半夜陆续推门而入,大概是刚刚结束了上一场的酒局匆匆赶到。
不过这些和他都没有什么关系,在座的十几个人除了她以外他谁也不认识,甚至有那么几个时刻,当他好奇的打量着她的这么多朋友圈时,会深刻的怀疑自己认识的她是否真的是自以为了解的那样。
等一下,他突然有些犹豫,他曾经了解过她吗?
似乎并没有?仔细想来,即便是最为上头的去年,他们也不过只见过十多次而已,虽然其实大概一半的时间不是在床上就是在去床上的过程中,用短短四五个月火速的完成了从相识、上头到疏离、缓和直到现在平和的朋友关系。
他有些口渴,在杯盘狼藉的桌面上翻找着可以用的杯子倒了半杯酒。周围骰子的声音又开始响起,嘈杂的笑声挤压着他的神经,他感觉到自己间隙性的社恐似乎又要发作了,有什么似的不停挤压他的呼吸。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坐错了位置的观众,明明应该在台下,等灯光亮起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坐在了台上的演员中间,所有的人都在各司其职的投入在自己的角色里,只有他局促的站在舞台中央不知道自己的剧本应该是什么。
于是他拿出手机假装起了路人甲,眼神开始瞟向其他演员们,努力观察起他们的动作行为,好让自己在这出戏里不显得那么的突兀。
今晚的女主角肯定是过生日的她,银色的连衣短裙和小高跟,坐在隔壁桌的沙发后面,一如既往的好看;她身旁的两个男生是她多年的同学和兄弟,大笑着在谈论起他们当年的旧事;桌子的另一侧是她另一群的同学和朋友们,聚精会神的玩着骰子;他身旁坐着的另一个女生则在高速地打字回复起微信里的对话框,末了抬起手从朋友处借来一包烟抽了起来,烟雾一下子模糊的他观察的视线。
“要吗?”女生递给他剩下的那包烟。
“不了。”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像是一个熟读剧本完全知晓剧情走向的好演员。
女生耸耸肩,翘起腿继续高速打字起来,慵懒的姿势让她的腿从侧面看纤细而修长,也让他不由得在心里把“我可以”三个字抄了很多遍。
烟雾稍微散开了一些,他开始观察起坐在自己对面的最后一拨人。正对面的大哥正拿着电子香烟抽着,大笑着连眼角也完全舒展开来,但手却异常的稳,让他不由的产生出奇怪的念头,如果是在古代,大哥可能很适合带刀侍卫或者杀手的角色吧;大哥的侧面是另一位女生,温婉安静的坐在一旁,大概是刚下班不久的缘故,身上还带有一丝Office Lday的气息;再旁边是......
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不认识再旁边坐着的那位女生,但她的好看程度让他不由得定格了好一会,女生侧脸的精致程度和鼻尖挺拔的弧度甚至让他想起来米开朗基罗选用的上等大理石,洁白无瑕而晶莹剔透。他想起这样的感受通常出现在那些过度修图后的网图里,但未曾想到这次是过于真实的出现在了眼前,这让他不由得的想起很多年以前曾听到的一种论断,“有一种女生,她的好看和漂亮给人的第一反应不是欲望,而是会由于巨大的冲击而使人陷入对人生、存在、宇宙、意义的思考”。今天他大概隐隐摸到了这条禁忌边界的门槛了,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只是愣愣的透过旁人的吞云吐雾将自己的目光倾洒出去,连社恐都忘了发作。
几个眨眼的工夫,他小心的将目光收回,假装重新聚精会神的玩起了手机。全场像他这样的人其实还有一个,挨着他坐着的一个兄弟似乎也不适应现场的觥筹交错和喧闹,沉默的宛如一尊石佛,那个气质让他想起了警察局里坐在对面准备做笔录的警察。
时间很快过了凌晨2点,他有些意外的仍然十分清醒,既没有喝多也没有困,从这样的场合里头脑清醒的走出去真是未曾设想的展开。他忽然想起早几年前——就是他还是今天现场的其他年轻人们的那个年纪的时候——他也曾是在类似的场合和朋友们痛痛快快的高声喧闹,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是台上的演员,而现在已经快成为蹩脚的观众,抱着略显复杂的心态看着新一代演员们的狂欢。
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态呢?他不由的开始思索起来。
是羡慕吗?有一点,但并不完全。会孤独吗?大概有,但他并不喜欢采用这么矫情的说法。当然,他也会想着主动拿一杯酒坐到谁的旁边自然而上的接上话头进入话题,但更大的犹豫接踵而来,他发现自己甚至无法抓住任何一个插入话题的机会,手中的酒杯在唇边转了三圈,最终还是自己一饮而尽。
他觉得得为自己辩护两句,为今晚自己作为一个观众却误入舞台的蹩脚演出。一方面社恐发作的他宛如一个第一次见到新世界的菜鸟,另一方面,他意识到其实最根源的问题在于他日渐干涸的心理状态和大脑。他时常不记得过去的几年都发生过什么事情,昨天和今天一样,明天和昨天一样,唯一提醒他时间在不断流逝的是日渐衰老的躯体——尽管从大众的意义上来说他还年轻的很,但他却有一种还没年轻却已提前衰老的感觉。曾经丰盈的水库与茂盛的水草如今变成干涸的沙漠,旅行者徒劳的向远方的海市蜃楼踉跄而去,只有太阳始终无情的炙烤整片荒漠。
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学会过好好生活,而近年来好奇心的逐渐丧失让他的周围越发的蒙上一层战争迷雾,仅仅固定的往返于几个自己熟悉的角落,在无止境的循环里往复。他并非不知道这样的状态很难称之为健康,但就像是手中的蜡烛光亮已经越来越暗,可他始终找不到下一片光亮的方向,最终只能在黑暗中沿着固定的路线摸索着墙壁一点一点前进。他有些惊讶的发现,开始参加工作几年以来,他又仿佛回到了当初刚刚毕业即将踏入社会时的十字路口,四周弥漫着浓郁的雾气,谁也不知道路的那一边是不是断崖。他努力的回想着曾经充满好奇心的那个时代,努力的向干涸的心理状态浇上一点微不足道的水。即便他知道自己天生社恐+内向的性格让自己很可能不出几步就被迷雾之外的怪物们撕碎,但他还是想要试一试,与其在蜡烛灭尽的黑暗里孤独的死去,他还是试图装作——哪怕是装作——一个能够在干涸的沙漠里留下一点点印记的旅行者。
他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很多部村上春树的作品中的男主角们,他们显著的特点都是人到中年,平凡无奇,生活简单甚至寡淡,并无子嗣,妻子有一天突然离去,而男主角们在超现实的场景中通过极为抽象的方式与黑影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进行了殊死的搏斗,最终从被绝望吞噬的孔道之中爬出,迎接自己接下来未知的人生——尽管接下来的人生很难称得上精彩纷呈。
他有些苦笑。怎么回事!这才年积轻轻的时候,反而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生活寡淡,日常靠着自己对过往生活的回忆来打法时间。
“不回去吗?困的话可以先走的噢,反正也是一直在玩手机?”今晚的女主角坐在他身边问。
"嗯。"他摆了摆手机,打车软件上显示还有漫长的等待人数。"周末+下雨,看来回家也很不容易。"
她很快被其他的朋友们拉了过去,向他摆了摆手便起身离开了。十五分钟后,他终于叫到了车,临走前他向她挥了挥手。
“生日快乐呀。”
“谢谢啦。”
“礼物我放到桌上了。”
“太感谢啦,路上注意安全。”
“嗯。”
6月的午夜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气温比他想象的还要低。他依靠在出租车后座,看着窗外飞过的雨滴落在窗户上化作一滩水渍向车后划去。他打开手机,想着在微信列表里寻找一个交流对象,可惜未果,于是他打开手机备忘录,简短的写下一句话:
“先生们,马孔多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