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道人疑惑:“胆量?这要怎么比?这里就我们两个人,难道你砍我一刀我再砍你一刀,看谁不怕死?”
男孩微微一笑:“那也不必。我来问你,你若不使真力,双脚立定同时起跳,可跳多远?”
“一丈吧”,癫道人越发疑惑。
“嗯,我大约可跳六、七尺。这么着,我离崖边六尺,你离开九尺,咱们面向着悬崖起跳,看谁跳得离悬崖更近、更前,谁便获胜。你看怎么样?”
“嘿嘿,亏你小子想得出来。倒也公平,那就这么办吧。”
“一言为定!”男孩眼神清亮,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癫道人看男孩神情,隐隐不安,他灵光一闪,突地跳起来连连摆手,哇哇大叫:“哎不对不对,差点上了你小子的当!好险好险!”
“怎么?”
“有件事可得先说清楚,咱们若是两个离悬崖都很近,却要怎么决断?以脚跟算还是以脚尖算?喂,你小子可不能仗着人矮脚小耍赖皮!”癫道人脸上写满了担心,好像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男孩噗嗤一笑,随手一挥,“我当什么事呢,原来是为这个。脚尖还是脚跟,你说要怎么算?”
癫道人暗吁一口气,颇感放心:“自然是以脚尖算,不然你脚小,岂非占了大大大大的便宜。可说好了哈,以脚尖算,你若脚跟在我前面、脚跟在我后面,也是你输,不准混赖!”
男孩笑着:“好好好,依你依你!”
癫道人嘀嘀咕咕地慢慢向着崖边走去,倏地又回过头来:“脚尖!不赖?”
男孩又好气又好笑,干脆举起右手三指,向天起誓:“黄天在上,我聂昊平在此发誓:我与刘巅道爷比试胆量,以决龙涎草之主。跳向悬崖,以脚尖在前者为胜。我若输了,心甘情愿就此罢手,绝不再向道爷纠缠。若违此誓,天诛地灭、神魂聚散。这下你放心了吧?”
“唔……”癫道人点点头,促狭一笑,“小平平呀,我就知道你最乖了。等下输了可不要哭鼻子哟,哈哈哈”。
听道士称呼自己“小平平”,聂昊平嘴角抽了抽,满头黑线。
癫道人仰天长笑,灰影一闪,已向崖边跳去。崖顶的风吹起他衣袖和道袍。癫道人在空中宛如一只展翅大鹏。只见那“大鹏”轻轻巧巧地收翼立定,姿势轻灵潇洒之极。聂昊平心里暗暗喝彩。“嘿嘿,小平平,不如你直接认输吧。道爷我可走啦”,癫道人回头,满脸得意,摇头晃脑,神气活现,嘴角就快咧到了耳根子。
聂昊平看他一手插腰,当风而立,衣袂飘飘,颇有出尘之态。再看他落脚之处,倒有小半只脚掌伸在悬崖之外。自己人矮脚小,若是与他脚尖齐平,无论如何非掉下悬崖不可。
轰隆隆地,远处滚来沉沉雷鸣。
癫道人此时心情甚好:“小平平你回家不回呀?天色不好,要不要我御剑捎你一程?”
“不忙,我还没跳呢。”
“跳与不跳难道还能有什么分别?”癫道人嘿嘿而笑。
“未曾试过,怎能认输?!”聂昊平将大刀扛在肩上,却转身背对道人,竟一步一步向着远离悬崖的方向走去。
癫道人听他嘴里说不认输,却又远远走开,不禁哑然,心道:“死鸭子嘴硬,嘴上不肯认输,脚底倒是抹着香油、溜得飞快”。癫道人正这么想着,不料聂昊平却已转身。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将大刀握在手里,飞速向崖边跑来。
癫道人看着他稚嫩的脸庞,刚才那句斩钉截铁“未曾试过怎能认输”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脑海中却隐隐浮现出另一张脸孔,也是这般坚毅不屈,孤傲倔强……
聂昊平跑得飞快,离悬崖一丈开外时,他咬紧牙关,猛地起跳,接着起跑的冲力,竟跳得又高又远。癫道人看他起跳的样子,瞳孔微缩,满脸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几乎能塞下一只鸡蛋,眼睁睁看他小小的身躯高高跃起,远远下落。
一道霹雳闪着强光撕裂天空。癫道人眼睛有一瞬间的不适应,再睁眼时,只见聂昊平竟已跃过悬崖,直直向下落去!
癫道人忙伸手相救,“嘶啦”一声,却只扯下他半幅袖子。这时,又是一道霹雳响起。道士在惨白的光线下,看见聂昊平的脸,那脸平静无波,竟然正仰着头、微笑地看着自己。
癫道人怔忪,他自己也身在悬崖边缘,适才为救人不由得立足不稳,摇晃着急使“千斤坠”蓄力向后倒退,结果力用大发了,一屁股重重跌坐在地。
雷声隆隆,暴雨“唰”地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滴砸在道士脸上,顷刻之间,他浑身湿透。风吹过,很冷很冷,他嘴里喃喃说道:“跳,跳下去了……疯子!疯子!……输赢,难道……输赢有那么重要?疯子!疯子!……死了,死了输赢还有屁用?!都是疯子!疯子,都他妈的是疯子!啊啊啊——为——什——么——?”他大声吼着,如癫如狂。一瞬间触动心事,眼角有温热水滴划过,又被冰冷的暴雨淹没。他闭上眼睛,耳边只听到雨水的唰唰声。
“你输了”,突然,传来一声冷傲稚嫩的童音。
那声音并不十分响亮,可在癫道人心里却似惊雷。他诧异睁眼,却见聂昊平一手握着大刀,另一手拿着绳索,绳索顶端有个抓钩。
癫道人回过神来,猜到聂昊平是跳下悬崖后用什么事物阻挡,多半便是那柄大刀,然后再用绳索和抓钩攀岩而上。可这法子极是凶险,癫道人几乎不敢相信,做出这一切的竟是眼前这个孩子。
“你……”癫道人涩声道,“你早就想好了要跳下悬崖?”
聂昊平点了点头。
道士的散发黏成一绺绺的,贴在脸颊,宽松的道袍也粘在身上,整个人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败公鸡。他双眼空茫,望着遥远的天际,那里黑云压迫。他低低呢喃:“值得吗?”也不知是在问聂昊平还是在自言自语。
“……”聂昊平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除了拼尽全力,我别无选择。”
“是么”,癫道人点点头,想起前尘往事,想起刚才浮现在脑海的那张年轻脸孔,思绪纷至沓来,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手一扬,抛出一个锦囊,“给你”。说罢就起身大踏步离开,再也未向男孩看上一眼。
聂昊平接过锦囊竟没感到气息波动,低头发现这锦囊外有阵法,想是隔绝了龙涎草的灵气。他大声说道:“喂,谢谢你!”
“那是你自己赢来的。天经地义,童叟无欺。不必谢我。你小子最好别再让我碰上,真他妈的晦气!”癫道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一句似是已在几十丈外。
聂昊平在雨里呆立了会儿,低头看看锦囊,阵符隐隐闪现。他贴身收好。忙了大半夜,先前与道士插科打诨还不觉得,这时道士走了,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他心里突然空荡荡的,有些惘然。阵阵倦意袭来,他眼皮沉重,浑身似乎都快散架。他强打精神,支撑着爬到先前取龙涎草的间隙里躲雨。
聂昊平除下湿透的衣衫拧干,又抹干身体,找了些带荆刺的枝条,部在自己周围,以防夜半野兽侵袭。又找些枯枝干草勉强生了一小堆火。外面大雨,间隙里也是湿气深重。烟多火小,他又扇又吹地折腾半天,好不容易稳定了篝火,躺下休息。
外面风雨阵阵,可在山间这狭小的缝隙里,似乎自成一片安乐天地。他累极,很快进入梦乡。
明天,太阳依旧会温暖地照耀大地吧?
明天,又是万物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一天吧?
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了吧?
他熟睡的脸上,嘴角带了一点点上翘的弧度,呼吸平稳,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
睡着的他并不知道,此时怀里的锦囊正发着淡淡萤光,而且越来越亮。锦囊上的阵符若隐若现。
冥冥之中,山体间隙深处似是受到牵引,竟然从最深处发出了长长的吟啸声。低沉细碎,如同浪卷沧海,又像风过松林,绵绵泊泊,长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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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里外,在镜空山归云门的修炼仙地,有一盘膝而坐、长眉长须的白发老者,蓦地睁开晶莹温润的双眼,讶然道:“龙魂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