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我再次踏上通州运河体育场的跑道。晨曦微露,运河上还笼罩着一层薄雾,这座体育场却早已苏醒。脚步落在塑胶跑道上,发出熟悉而规律的声响,如同一首无声的韵律诗。城市在长高,四周的楼群以惊人的速度向上生长,玻璃幕墙反射着初升的阳光,恍若一座座水晶宫殿。但在这里,在这条四百米的环形跑道上,时间仿佛保持着另一种节奏——一种更接近生命本真的节奏。
跑到第三圈时,一个小插曲让这个清晨变得不同。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地想要挣脱奶奶的手,朝我的方向迈出稚嫩的步伐。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我这个在晨光中奔跑的陌生人。老奶奶连忙拉住孙子,笑着对我说:“你看,他想跟着阿姨跑步呢!”这句“阿姨”让我微微一怔——我已年过半百,孙子都会打酱油了。
人常说心底善良的人,小孩都喜欢。也许更真实的是,运动的人身上散发着一种生命的活力,这种能量不分年龄,都能被最纯净的心灵感知。小男孩的举动,老奶奶那句善意的“阿姨”,不正是对运动者最好的礼赞吗?
晨跑结束后,我在运河边的石阶上小憩,准备开始一天的写作。就在我拿出笔记本时,目光被石阶上刻着的一首诗吸引——王维珍的《平林烟树》:“秋烟向晚望氤氲,况有林梢一扶云。只听蝉声不辨树,何人杖看暮斜熏。”
这首诗像一扇突然打开的窗,让我看到了另一个时空下的通州。
王维珍笔下的“平林烟树”,是历史上著名的“通州八景”之一。诗中“秋烟向晚望氤氲”勾勒出的,正是数百年前通州城西春日或秋日林野烟雾缭绕的景观。那时的通州,该是怎样一番景象?想必是林木蓊郁,原野平旷,秋日的暮霭如轻纱般笼罩着整片林地。“况有林梢一扶云”——树林的梢头托举着云霞,这是何等超逸的意境。而“只听蝉声不辨树”更是神来之笔,诗人从视觉转向听觉,在暮色烟霭中,蝉声阵阵,却不知来自哪棵树,这种朦胧的美感,恰恰捕捉到了黄昏林间的精髓。
最耐人寻味的是末句“何人杖看暮斜熏”。那位扶杖远望的隐士或老者,在夕阳的余晖中静观默察,他的心境该是何等复杂——有对黄昏的留恋,有对宁静的向往,或许还有一丝年华逝去的淡淡惆怅。这种“无人解得诗人意”的意境,正是传统文人追求内心宁静、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审美趣味的体现。
我环顾四周,试图在现代化的城市景观中寻找诗中描写的影子。高楼取代了平林,路灯遮蔽了暮霭,汽车的轰鸣掩盖了蝉声。时代的巨轮碾过,改变了地貌,更新了景观,但有些东西似乎从未改变。
那个想要跟着我跑步的小男孩,与诗中“杖看暮斜熏”的隐者,在某种深层次上是相通的。他们都以一种纯粹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对话——隐者通过静观,男孩通过本能的好奇。而我,通过奔跑,通过文字,也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对话方式。
奔跑在现代化跑道上的我,与扶杖伫立在秋林暮烟中的诗人,我们都在追寻生命的真谛,只是方式不同,场景各异。诗人通过对外在景物的观照来反观内心,我则通过身体的运动来抵达精神的澄明。跑道上的每一步,都是对生命节奏的重新校准;诗中的每一字,都是对存在意义的深度叩问。
“只听蝉声不辨树”——这句诗特别触动我。在奔跑中,我常常进入这样一种状态:只听脚步声,不辨身在何处。这是一种奇妙的出神体验,身体在运动,心灵却进入了一种近乎冥想的宁静。在这种状态中,过去与现在的界限模糊了,个体与宇宙的隔阂消融了。我仿佛能听见王维珍诗中那穿越时空的蝉声,他仿佛能看见我在跑道上的奔跑。两种不同的生命实践,在这一刻产生了共鸣。
老奶奶那句“阿姨”,在这个语境下有了新的意义。它不仅仅是对运动使人年轻的赞美,更暗示了一种超越年龄的生命状态。在奔跑中,我既是即将成为奶奶的人,又是永远年轻的“阿姨”;在写作中,我既是现代的职业女性,又是与古代诗人神交的知音。身份在此时变得流动,时间在此刻变得可逆。
运河的水仍在流淌,从王维珍的时代流到今天;天空的云仍在飘浮,从“林梢一扶云”飘到现代都市的上空;生命仍在延续,从扶杖的隐者到奔跑的女人,再到学步的男孩。外在的景观在变,但生命对美、对自由、对永恒的追求从未改变。
当我再次起身,准备离开运河边时,太阳已完全升起,城市开始了新一天的喧嚣。但那首诗、那个男孩、那位老奶奶,以及奔跑带来的感悟,已经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灵中。王维珍通过《平林烟树》告诉我们:在变幻的景观背后,有一种永恒的东西,它需要我们用心灵去观察,用生命去体证。
无论是烟树还是跑道,无论是静观还是奔跑,都是我们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都是我们寻找生命真谛的途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与王维珍,与那个学步的男孩,与所有认真生活的人,都是同路人,都在各自的时空中,以各自的方式,追寻着那片属于自己的“平林烟树”,那个能让心灵安住的诗意栖居地。
而这,或许就是古典诗歌穿越时空,依然能打动现代人心的秘密——它提醒我们,在追逐现代化的过程中,不要丢失了与自然、与传统、与内心对话的能力。就像我在奔跑中找回最初的节奏一样,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在时代的高速列车上,找到属于自己的平衡点,既不忘来路,又能坚定前行。